臣要善终 第68章

大楚开国二十六年,杨家始终维持着羸弱又没有出息、只知奉承皇帝苟且求生的表象。

他们做小伏低,任他们的继承人长成纨绔;

而在宫中,他们却为先帝奉上了唯一能与惠王抗衡,举世无双堪称惊才绝艳的人选。

€€€€姜孚。

……

姜孚眨了眨眼,显得有些窘迫。

“我竟不知,父皇母后及舅舅他们有这样看重我……”

沈厌卿拍拍他的手:

“所以我才一直说,陛下是天命之人。”

……

杨家看起来温温吞吞,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不带着决绝的狠劲儿。

前朝的末帝说杀就杀,自告奋勇替先帝扛下了不知到底存不存在的报应,让先帝安睡十几年;

杨琼生下皇子,也说不看就不看,作为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拒之门外十年整,硬生生把先帝旺盛的疑心削得一点不剩;

奉德十五年关于北伐的争论中,杨戎生一得了妹妹的信,就立刻把自己的嫡长子打包送到余家说亲:

陛下担心我们站队站的不够踏实吗!我们直接用姻亲捆死了!

几乎每件事的背后,都是他们以仅仅二代积累的蝼蚁之姿对抗那个庞大世家的尝试。

原因无他:

这样能让皇帝高兴。

只有皇帝高兴了,他们这依附皇帝起家的小家族才能昌盛下去。

而且只要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从姜孚落地的第一天起,杨家就不得不举家调动精力,绞尽脑汁提防起任何来自秦家的明刀暗箭。

毕竟皇子这种东西,生下了又不能撤回;

姜孚的降生,也是在先帝的期许之下的。

杨琼在€€山上曾和鹿慈英及沈厌卿说过几句闲话:

“他说要和我说点掏心窝子的。”

“我说请放,他就说:”

“他想要一个儿子,最好母家势力够大够强够忠心,能抵得住秦家。”

“但又得保证毫无野心,孩子降生后绝不插手,不干涉皇家的事。”

鹿慈英为她添茶,温声相询:

“那大侠是如何回答的呢?”

素白衣裳的江湖客冷笑一声:

“我和他说,”

“’许愿去庙里。‘”

……嗯。

但这也只是尘埃落定后杨大侠过过嘴瘾之语。

在当时,她确实点了头。

她也没得选。

杨家被选中,被盯上,这都是注定的事。

他们与先帝的关系就像是惠王之于秦家:

先帝能在心情好时让他们大富大贵,就当然也能在他们不听话时让他们落到尘埃里去。

因此要他们做工具的时候,就绝不许他们缩头。

于是有了姜孚,于是有了允王三岁才能言的神异传说;

也有了母子不相见的悲剧,有了侍读与皇子同掌王府的荒唐事。

杨家一退再退,杨琼装了十四年柔顺,蛰伏幕后;

等着一切条件成熟,把自己的儿子推到皇位上那个时间点。

只要先帝觉得这儿子完全在自己手中,在代表皇权的蜉蝣卿的辖制之下€€€€

姜孚就能成为他眼中不二的继承人。

都是为了生存。

存世就要与他人竞争,争不赢就要死。

这规则对蜉蝣卿适用,对杨家、秦家、甚至“姜家”这样的家族也适用。

只不过蜉蝣卿互相之间的残害血腥又明晃晃,如同野兽间的争斗厮杀;

而世家之间的争斗更像是藤蔓间的缠绕:

互相遮蔽,在对方的皮肉中扎根绞紧,夺去一切养分和日光,让对方在无声无息间就死去。

做局做的更庞大,纹枰雕得更精美,结果也结的更无缺。

千百件因缘,千百回制衡,千百次交手……

才有了如今的新帝。

那些藤蔓野蛮地生长,不择手段地向上爬行,勾联又互斗了十年,二十年,甚至过去的几百年,才结出这一颗仙实。

才给了天下一个交代。

崇礼以来七年八十九个月,世间太平,河清海晏。

外无夷族之忧,内无外戚之患。

新帝虽丧去了父亲和母亲,却能让天下的父母孩童都吃饱穿暖,各有生计。

大楚的百姓白日不与人争执,夜里也无需闭户就能安眠。

这是先帝从草根出身搏到成为天下的君父,几十年思虑,终于给出的答卷:

培养,挑选,让继承人们进行最无度的竞争。

放掉一切限制,排除一切外因,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百姓都得能吃上饭,这是最重要的事。

除此之外,自家死几个人,出几件阴谋,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很久以前,有个挽着裤腿在田里插秧的青年。

他忍耐着毒辣日光的暴晒,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

虽耕的是别人家的地,他思考的却是天下的事。

现在这样太不合理了。

他将来若是能成事,能站到上面去,得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得建一个组织,作为皇权的依附和护盾,让继承人都变成懂理知事的好人。

二十年后,年幼的沈厌卿坐在往京城的马车上,撩开窗帘一角,偷偷看着外面。

外面好热闹,支着许多小摊子,买着各色物品。

吆喝着的人们脸上都带笑,不似以前的世道,人人见面都只会哭。

他盯着鲜红的糖葫芦看,心想那颜色好漂亮。

那时他还不知道,将来他会有一个要用一生的名头。

€€€€“蜉蝣卿”。

第52章

沈厌卿闭一闭眼, 将自己捧着那颗滴血人头的画面从脑中驱逐出去。

那颗水蓝色的耳坠仍静静躺在他掌心,像一滴凝聚了几万度春秋的眼泪。

它原属惠王所佩的玉组,是第十块玉佩的碎片。

沈侍读以玉佩为饵刺死惠王时, 丢它丢的毫不犹豫。

却在数月后醒来再见它时,犹豫了半晌。

二十二避过小皇帝, 为他呈上满匣洗净的碎玉。

这是暗卫间的秘密, 暗卫的头领瞒过他们的主子, 自作主张做了这件事。

沈厌卿竟也鬼迷心窍,拨拨找找选了一块最晶莹的,命人雕成耳坠。

他对自己说, 这是胜者的战利品。

赢了的人,就该获得奖励。

碎玉的棱角被小心斫去,留下一滴圆润的湖水。

挂在帝师的鬓边,一挂就是整七年。

沈厌卿记得,最初那几月, 姜孚时常欲言又止地看向他的耳坠。

姜孚猜到了什么吗?

但那都无所谓了,他只是个将死之人,何必追究他的一言一行呢?

他不解释,姜孚也会心,从不问出口。

物件只是物件,故人也只是故人。

时间一流过去,这些东西就都变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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