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36章

沈厌卿叹了一口气,示意安芰把外人带下去,才稍稍回身,安抚似的捏了捏姜孚的手。

“求仁得仁而已。”

“都过去了,陛下万莫为此太过忧心。”

……

先帝的大皇子,姜齐姜采薇,其实早死在了奉德十三年。

那也是所有蜉蝣卿最后一次齐聚。

他们私下把这件事做了些诗意的美化,起了一个名字,叫做€€€€

“明光泄”。

一个“泄”字,是在说:

有人识出了他们这些草木的命。

因此这人虽死了,尸首也不知埋在何处,他们却依然愿意在心里留一个位子。给这不识好歹,竟肯为他们说两句话的“知己”,作一份小小的纪念。

……

灯明明很亮,他们却好像都被阴影没了顶。帷幔后两个人影,一立一跪,又传来先帝压着怒气的声音:

“你把他们一个个搜罗来,是要教我些什么吗!”

帘外跪着的少男少女们互相看看,都是及冠上下的年纪,面对这样紧张的情景却沉稳得很。不过是没料到同门能再聚的这么齐,眉间带着些讶异之色:

怎么回事?谁说的呢?

跟着大皇子那位是最先出师的,做事竟这样不仔细么?

跪着的那道人影伏下身去,叩头不起,刚发了一个音节,却被另一人打断:

“与夷哥无关,儿臣也绝无冒犯父皇的意思。”

“儿臣只是觉得,此计有悖人伦,万不可行。”

先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又从帘后传来:

“你若是肯接这位子,管着你那些弟弟们,我又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

这就不是他们该听的了。

蜉蝣们都把头低下去,看着地板装聋。

姜齐却摇头:

“儿臣背不起这些人命。”

“无论所为何事,而今最要紧的是将他们撤回去。”

“即使不能照着清白人家的模样生活,至少也该有个体面的安排。”

“………………”

沈厌卿觉着,先帝该喊那句“大胆”了。不过他耐心听了半晌,先帝竟什么都没有说。

帘里跪着那人抬起头,打破了这死一样的沉默:

“都是草民的错!请陛下、殿下降罪!”

罚他什么都行,只是不能让他死。他若是死了,外头跪着那些同门便都会即刻扑上来,把他的主子撕的一片儿都不剩。

他们这些人,互相最是了解……

先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姜齐,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我的?你是皇子,是我的儿子,何必做这些事?”

大皇子平静答道:

“便请父皇当儿臣是自私吧。”

“天生黄鸟,一巢数卵,为的是保全天性伦理,同胞间可相互翼蔽。而今父皇要弃却其他,仅留一子,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争的是他们,与你们兄弟何干?”

“如此为事,唇亡齿寒。傍身护卫的客卿死了,皇子又岂能孑然独存?父皇明明清楚。”

他只差说,皇帝是有心养蛊,挑起儿子们之间的争斗。

看着他们互相残害,只留最为优秀的一个,再赏他无聊的位置。

分明都是骨肉相连的亲人,怎能如此无情?

姜齐撩起衣摆,笔直跪下:

“请父皇三思。”

“你大胆!!”

先帝摔了杯子,从座位上起身,颤着手指向地上并肩跪着的两人。

“你讲的不错,我是如此想的。那怎么样!你想不想活!”

这世道下,想活着本来就是要争取的。只有生来衣食不愁的人,才会多做这些矫情。

这年十八岁,未来将要被冠以“采薇”的字的皇子,面对天颜震怒竟屏住了神情,冷声答道:

“若是要以兄弟手足作代价,齐也未必要如此爱惜这条命!”

帘外许多少年都猛抬头,满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里面。

这可是他们最大的对手,最难取胜的对局……

难不成,难不成……

“……好,很好。”

武器落地的声音。

他们的耳朵都特意磨练过,听得出那是先帝的佩剑,扔到了姜齐面前。

“你该清楚,你什么也改不了。”

“便是你死了,最多也就是给你的兄弟们让一个位置,其他的还是要被淘汰下去。”

“他们可都高兴等着呢。不像你,只要自己干净。”

“你要如何选?”

姜齐竟直接拾起了剑,声音中不带一点犹疑。

“儿臣自当向这天地证一个’仁‘字。”

杏白的纱幕上喷过一道殷红。

起先是碎点,而后很快流动起来,垂成一条条血痕。

血渍最是难以清洗……这样的人的血,会不会在百年后凝成碧玉呢?

可惜现在只是泥浆似的淌出来,濡湿了垂地的锦帷。

新丧亲子的先帝一点也不见悲€€的颜色,只是站在帘后,沉默半晌,冷哼了一声:

“一点也不肖我。”

第29章

“直至今日, 我也仍然无法理解大哥为什么那样果决……或许这正是我不如他的地方。”

岂止他自己,剩下十余个兄弟都只想做那“以暴易暴”的赢家,谁想过要跳出这蝈蝈笼呢?

姜孚并非不能理解仁王的想法, 也钦佩他宁死也要保全兄弟的仁爱之心。

可是如果当时站在那里的是他,是他和老师, 他会怎么做?

他想不到, 他当时太小了, 也不能像大哥那样敏锐地发现身边潜伏的人。

老师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即使知道了,他也……

他看向身侧, 帝师正担忧地看着他的脸,一分一毫消极的情绪都不肯放过,唯恐他落进为往事消沉的巢窠里。

€€€€他也只会想赢。

为了保全老师,保全母亲,保全自己而争。

他终究只是个俗人, 在凡世间仍有许多想要的东西,做不到大哥那样干干净净。

仁王府不算过分奢华,可许多人却终其一生也摸不到这里的门槛;皇帝的长子本是最稳当的位置,只要仁王愿意,就可轻易在夺嫡的腥风血雨里站稳脚跟……

但姜齐就是抛弃了这一切。

那道洗不掉的血痕好像在轻蔑地,永恒地嘲笑着所有人:

你们不惜残害性命,滥杀无辜也要追求的那个所谓至上的位置,于我而言, 一文不值!

若他有足够的能力, 他自当保下所有人, 无论他们是否拿刀剑对着自己;若他无权无势,那么拿命换下另一个异母兄弟也聊胜于无。

他为何无权无势呢?……因为他不愿伤害自己的兄弟们。

这便是一个无解的循环了。

钓饵在先帝手中, 他们都不过被挑选的池中物而已。谁的鳞美,谁游得快,谁愉悦了垂钓者,谁就可做下一个持竿的人。

奉德帝瓮中煎煮的是这天地,他们与那些短命的蜉蝣卿又有什么区别?

……

“父皇说大哥不像他,于是将大哥抛弃了;但父皇最终选了我……”

姜孚蹙起眉,无望地看向帝师。

他也是那样的人吗?他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他心中其实有答案,不然也无法在这位置上稳坐至今。但他又是那样想知道,老师是如何想……

看着他长大,最了解他的老师,是怎样看他的呢?

沈厌卿的回答是抬手揉开了他紧皱的眉心。

“陛下心细,想的也多……但其实谁都看得出,陛下是最合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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