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35章

“小孩子事儿多,闹着要玩,我这也是现学现卖……”

沈厌卿笑吟吟听着他说,正要有来有回扯上两句,忽见曲路处的树后抹出一道明黄来,眉心一挑住了口。

宁蕖领会了,立刻转头去看,正见皇帝带着安芰往这边来。

他反应极快地把两个小孩放下,按倒在地上,自己也扑扑前摆准备跪了。

小丫头生的矮,跪下也轻飘飘,没骨头似的,还不明情况地张望着,又被宁蕖把头按下去。

“陛下万€€€€€€€€”

宁蕖还没喊完,皇帝已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径直从他旁边过去,隔窗扶起了沈厌卿。

宁蕖眼疾手快抄起两个小孩走了,给陛下和帝师留下空间。

算一算时间,陛下这是刚下早朝就过来了,居然还换好了常服。看着步伐不急不缓的,后面跟着的安芰胸口还在起起伏伏。

看来是急着去仁王府?可是沈大人还未梳洗穿衣……

算了,沈大人都没说什么呢,他还是老老实实退下吧。

宁蕖总觉得,沈大人与陛下其实只要一拨人伺候就够了,他们这几个都显得多余。

姜孚牵起帝师的手,一点不见熬夜起早又上了早朝的疲倦,满面春风:

“好巧老师还没束发!我还以为,今日备的礼物要排到后面才能用上了!”

安芰递上一只翻开盖的锦盒,里面正是支翠玉簪子,绿的要滴出水来。

不待沈厌卿谢恩,皇帝已直接调转方向往正门去了,推门便进,不见一点避讳。

沈厌卿心下有些猜测,起身朝梳妆镜走去。

姜孚果然绕到他背后,手搭上他的肩,拿着簪子往他头上比划了一下。

“老师且坐下……我来试试。”

皇帝俯身拾起梳子,亲自为帝师顺起头发。

沈厌卿心道,好在他发质一向算好,不然此时挂几个结缠几个齿,也就没这么和美的氛围了。

“先前我叫人来修窗框,老师怎的打发他们都回去了?我方才见着,那块黑还在那呢。”

沈厌卿正视着镜子里头,见着方才压乱的头发被一点点精心梳顺到背后。

“都是陛下惦念的恩情,抹掉做什么呢?现在虽然……不过,权当做个纪念就是了。”

姜孚低声笑道:

“便都依老师的。”

姜孚动作很轻,宁可挽不起来也不愿扯痛人,最后的成果难免有些松垮。好在扣上冠之后稳当了些,总不至于散开。

沈厌卿对镜看了看,发现竟连一根乱发也无,不由得打趣道:

“陛下心细如此,未来的后宫中人是有福了。”

他岂不知这行为亲密得有些过分了?

但皇帝要做,他拦不得,只能这么受着。拿这种话点一点,都是在端帝师的架子了,实在不该。

姜孚只低着头,信手把他耳边碎发别了起来,随口答了声“嗯”。

……

沈厌卿在车里坐稳当,摘下帷帽,解了面纱。安芰和宁蕖把四面的窗帘都扣上固定好,不露出一点儿缝隙。

出门一趟,真真是连累许多人操心不少。这几日这样折腾,皇帝两天往他这跑了两次,竟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往外露。

看来姜孚御下的手段长进了许多。饶是他,也不敢说现在能做的这么好。

沈厌卿无声叹了口气。今日穿的又是新衣服,料子软而光,轻薄非常,不知道又是一匹几十金的供品。

他不好当人面换衣,就直接穿在了睡袍外。虽然也是素白的,与内衬差不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皇帝孝心重,连带着对师长也一样用心。是好事,但错就错在都用在他身上了。

若是当时换别人来……

他的同门们是不行了,个个都是缺心少德的,他自认没人能比他尽心。

但若是从前朝提几位大儒,担着原本的高位,兼一下侍讲学士,说不定……

他偷偷偏头,打量了一下姜孚,正巧撞上对方目光。

“老师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对,他要想什么来着。

但这太大逆不道了,不能说出口啊。

在姜孚以一个不高不低的角度扬起嘴角,朝着他微笑的瞬间里,沈厌卿脑中闪过一句话:

若是真落到那些老古板手里,不就更养成个小老头了吗?

所以说,姜孚此时已是最好的样子了。

他一个小人物的功功过过何足计较。

姜孚能有今日的风范,便是他只有个唬人的假的名头,也觉得十分满足了。

第28章

仁王府里也是一片春景正好, 只是不见人气。

仁王,这位先帝的长子,虽生在帝王家, 亦不缺才华能力,却对权势毫无兴趣。

年少时只闷头读诗读文, 到了封王立府的年纪, 竟硬是辞别父亲兄弟, 跑到京郊的山寺里躲着去了。

无论如何,只是不肯与兄弟们争皇储的位置,先帝没少为此头疼。明明是谁都想坐的位子, 怎么倒像是谁逼着他了呢?

好在没愁多久,三皇子七皇子等一众就热热闹闹打起来了。

先帝也就不再纠结,顺势同意了大皇子出家修行的请求。

因着他为人宽厚,与兄弟仁爱,得了一个“仁”字的称号。

不过这仁王府却是自立成以来空度十几个春秋, 一日也没有逢过其主。亭台楼阁都添了些岁月痕迹,愈发显得寂寥。

本朝之前,这里曾是荣宁大长公主康雪的宅邸。据说极尽奢华,金翠铺地,锦缎作障,一座院子可抵得上半个国库。

不过,谁也没真亲眼见过。

眼下所见景色也没那个意思,不过有些平常的楼台花树, 不知是翻修的时候斫去了还是传闻有误。

府中提早清理好了, 下人们都被打发回家去, 休一天假,只留了个总管迎驾。这总管穿的很正式, 看着却不像个有出息的,回话时磕磕巴巴,头几乎要低到地里去。

皇帝只顾领着帝师往前走,打发安芰去应付他。那人跟在后面,战战兢兢报着情况:

“也不知道陛下要找什么,奴才只是让人把各个地方都封上等着……”

安芰奉上当年施工时的图纸,沈厌卿接过来展开,隔着帷帽的纱帘看不大清楚。姜孚凑过来,帮他掀开一个小角:

“您以为我们应当先去哪呢?”

帝师本来对此事没报什么希望,想着早些放弃早些回去,不耽误皇帝做正事就是。乍被一问,更不知该怎么答。

他歪歪头,越过那白纱的底边看向姜孚:

“……臣也没什么头绪,不如先逛逛看看?仁王府的建筑有名,臣也是仰慕许久了。”

按说他做少傅时就没有去不得的地方,但因为某件事情,他对仁王相关的东西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敬而远之。

至于得知鹿慈英身世后对荣宁的旧宅产生的好奇,则又是另一件事了。

姜孚欣然应允,将图纸拿过去卷起来,好像真一点儿不在意了。沈厌卿兀自奇怪,却见姜孚收好了卷轴又向他伸出手。

“这路不平,隔着纱又不方便,我牵着您吧。”

沈厌卿往前看看,石板路扫得反光,就是闭着眼睛也未必摔得着,不禁失笑:

“那就多谢陛下€€€€”

姜孚这睁着眼睛瞎编借口的能耐是越来越长进了,牵就牵,绕弄着做什么呢?但毕竟是自己的君主,不能戳破其心思。

二人挽着手向前,正是各样花都开放的季节,一时间竟像是回到了奉德十二年初见时。

一样的春日,一样的春景,故人仍在,旧情不改,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白玉兰盛放到极致了,到处铺着袭人花香。紫玉兰还尚是骨朵儿,瘦棱棱地立在枝上。

桃李栽得不比披香苑多,不甚显眼;叶子树倒都是新绿嫩绿,一副万物生发的景象。

姜孚本以为会见着些佛堂之类的建筑,转来转去,竟连一个带释家印记的构件儿也没见着。

这下心中才信了长兄与家里一直不睦的说法。仁王府看起来体面,却是个无主的空架子,只这么立着等待更替主人罢了。

他又想起京郊那座空荡荡的明光寺。

当年他满怀希望爬上去,却一点儿人烟也没有见到,才懂了老师欲言又止的阻拦究竟是什么意思。

崇礼二年的分别或是那时就埋下伏笔了€€€€因为他们开始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再不是两个毫无间隙叠在一块儿的心。

他几乎能想象出帝师的语气:

事情就是如此了,请陛下自己看吧。

待他查清了那是件多荒唐的事情,有着多仓皇的结局,才明白了母妃宁可抛下所有也要挣出这囚笼的原因。

奉德崇礼两朝不过短短二十余年,见不得光的事情已堆满了仓储。

天子的居处一尘不染,却到处都溅着血腥。

他比母亲稍幸运些……他有老师。

姜孚握紧了帝师的手。

帝师轻声问他:

“怎么了?陛下。”

他不想隐瞒,低声回道:

“想起了些大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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