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 第27章

方才的人开门时带进来的冷风在屋里勾留着,说什么也不散去。

宁蕖盼着,最好能是沈大人回来之前发了一封,自己忘了。

可是哪有这样的好事?

沈大人尚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不至于忘性大到那个程度。

他听说这种信发起来很麻烦,加急耗财耗力,平时师生间也只用平常折子。

这急信来的蹊跷,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

安芰捧上信封,尽可能不让自己手抖。

信封糊的严实,边角上却穿了一根细细的红线€€€€与沈厌卿在崇礼二年返回的第一封信上的一模一样。

这种红线,从文州来的,只有一个来处。

鹿慈英。

姜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冷下脸把信拆了,抽出里面薄薄两张纸。

安芰抬头瞟了一眼,见那上面的字迹瘦而清,写得很急。

乍一倒着看,读不清楚。

沈厌卿低头拨弄盖碗里的茶水,一副避嫌不看机密要信的意思,姜孚却直接把信纸捧到他面前。

“慈英教正堂丢失旧画像一副……是了,那样精美,确实只可能是正堂的东西。”

沈厌卿认真读着,念出声来,又点点头。

见安芰和宁蕖面上不解,他补充道:

“慈英教在文州多有小庙,但正堂还是隐在€€山上,是核心那几个人集会的去处。”

堂中悬的画像两年一换,服色动作都会更改,鹿慈英本人也依着上面打扮,文州街头卖的画像跟着变动。

实际上,鹿慈英初见沈厌卿及太守时的那副装扮,并不是日日都穿着。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一身“礼服”。只有会见重要客人,或是重大的日子里才扮上。

举州百姓敬信的慈英太子,平日里也不过着布衣而已。

旧的画像,则在换下后收进墙后面的暗格。

沈厌卿见过,有几十幅,除尘扫灰都做的很好,像是新绘一般。

一向隐藏着,平常也没人去查看。

估计此次发现,还是哪位饮酒多了醉死的人无意间扯开了。

也难怪消息来的这样慢。等杨驻景都挨了打挨了骂,生死的风险里走过一遭了,这信才递到宫里。

宁蕖暗叹,杨小侯爷是真心倒霉。

鹿慈英在信中说,文州近日地下有些动作,人员来历不明。

山上已在肃清了,但担心京城对此没有防备,因此才大胆借了这条渠道来信。

真论起来,这还是€€山上的人第一次往州府去,可见此事确实非同一般。

……也不知道他常服踏进太守府时,钟太守有没有吓得心脏不太舒服。

沈厌卿接着往下扫了两眼,见都是诚恳请罪以颈上人头担保忠心的话,也就不再看。

他担心再做出一副认真读的样子,皇帝恐怕要怀疑他在找旧友间的寒暄。

€€€€虽然写也不能写这里。

再者,都什么时候了,鹿慈英做事向来端正,不会为那些耽误正事。

他想了想,温声开口道:

“看来杨家的冤屈已解了。”

安芰正兀自多想,担心这是不是慈英教有意混淆拖延的缓兵之计。

也许€€山那边背地里正谋着什么大事,不日就要造作起来。

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这位御前大太监几息之间把这辈子的阴谋论都想完了,刚要开口,却见皇帝点头:

“嗯。”

不可啊!!!陛下!!!

怎么沈大人只要一开口,就这么有用呢?

人和人是不同,话里都能镶金子了,唉!

安芰满心憋屈着,默默把信纸装回信封,收起来了。

……

外头月亮很亮,夜幕漆黑,零落挂着几个星子。

沈厌卿携着宫人,把皇帝一路送到了宫院大门。

他脸上挂着温和笑意,好像真在此处安心住下了。

安芰也只能祈祷,最好真是如此。

陛下看着心情又好又不好的。

安芰小心跟着,脚下步伐碎而无声。待到拐过一个弯去,忽听见前面的主子开口:

“应当还有一封信吧。”

安芰抖了一下,急急从怀里掏出另一封,双手递上。

“是!陛下神机妙算!”

姜孚竟真停下脚步,拆开就着月光读起来。

这一封信的字迹舒缓许多,像是从容思虑后写的。

“不是奴才自作聪明,是封口上写了……”

几枚小字,应当是什么草木的汁液写成,月光下黑里渗着绿。

“拆此信须避沈帝师”

帝师这个叫法,倒是细心。

全天下都称着沈参军沈参军的时候,远在文州的一个前朝宗室,竟还能记得在这种微末之处讨皇帝的欢喜。

看来陛下也不是全无知己啊。

……

姜孚一行一行读着。

字很清楚,内容却很隐晦,尽力避开着某些东西。

若是不曾知道那些事,定然也会被瞒过去。

姜孚不在意这些明里暗里的表述,他有更迫切地想要得到的答案。

那是另一件,也是他唯一关心的一件事……

他目光凝在纸上某处,猛地回身,快步朝来时路返回。

安芰在他身后跑着跟着,连连大喘气,他也顾不上回头看一眼。

这条路竟这样长么?

他推开披香苑没锁的宫门,正见一个人影立在那里等他。

那人神色平静,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迎接自己的结局。

今夜就要把一切都说清么?

不,那些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老师,我们明日须往仁王府一趟。”

姜孚压着声音,尽可能让自己此时显得沉稳些。

他没有藏手中的信纸。他猜得到,老师自然也猜得到这封信的存在。

沈厌卿整张脸埋在月影里,表情看不清楚,但两人间似乎飘过一道很轻很轻的气音。

是一声苦笑。

露水正薄,映得庭中青石白璧般空明。

沈厌卿单手提起衣摆,又缓慢又沉重地跪在他面前。

就像他多少次午夜梦回中的那样。只是手中,颈上,缺了一把剑,缺了一道殷红。

得做些什么,得做些什么……

姜孚解下腰上的剑,扔在身后,当啷一声响。

他快步上前:

“他没有说……老师,我并不知道……”

他其实早都清楚,他只想说他并不在意那些。无论什么事,有什么重要的呢?

他已两手空空了,不可再失去……

帝师却像是没读懂他的有意剖白,只伏下身,叩拜不起。

“我知他不会写,但我不能再欺瞒陛下。”

桃花瓣、李花瓣。

粉的、白的。

都被沉沉的夜露粘在一起,缠进他的发丝中。

姜孚呼吸一滞,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可憎的上元夜里,对着眼前的情景一无所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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