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卿看了一眼趴在他床边略显紧张的小皇帝,最终放过了这个细节。
反正官银都有印记……总归也只是陪葬而已。
但最后被运进地宫的那些,却是散得刚刚好的碎金碎银。
沈厌卿其实有所猜测。
但那时他已经决心把自己逐渐从权力核心摘出去,放手给小皇帝自己的空间€€€€因此,他最后也不曾过问过一句。
十四岁的小皇帝就这么带着一点点希冀,又怀着一点点犹豫地,从自己的私库中拨了小半数,以这种隐秘无人知晓的方式隔空递给了自己的母亲。
……
“母后做事,向来少与他人说,因此也不曾与我通过信……”
但母后在那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十二岁的神女,十七岁的贵妃,三十一岁的未来太后。
杨琼在把自己的命作为最后一个筹码押上赌桌的时候,灵感忽动,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小孩子跪在后面,尚沉浸在方才那句话带来的惊惧中,却带着泪朝她笑。为的不是自己即将在这场混乱漫长的争夺中取胜,而仅仅是因为母亲看了他一眼。
杨琼在那一刻才有了些实感,意识到蹉跎的这些年岁并不是一场随手可抛的梦。
她好像第一天成为母亲,第一天认识姜孚。她计较得如此多,算的如此精确,骗过了所有人,可是心底某个地方依旧是和不远处那个孩子连着的。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如何还有回转的机会呢?
于是她也只是朝姜孚笑一笑,抛下手里最后几缕断发,在塌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等着一切的终焉。
与此同时,小皇子的心里却滋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成了他那几个月里撑着他的唯一一口气,推着他将帝后合葬陵的图纸查了一遍又一遍,最终依着自己的猜测做下那些看似多余又隐秘的布置。
他与母后此生还会相见么?
未必再有机会了。
可他就是希望母亲无论去何处都能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地活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去正院请安时,母亲常跪在佛像前闭目作祷,看也不看他,也不许他跪,告诫他:
“你父皇不喜欢这个。”
他知道念佛的人都求许多东西,最多的是求脱离苦海。
他常思忖,他自己是不是这苦海的一部分呢?于是他把思绪放回奉德元年,琢磨着自己尚未出生的那个年代:
一个功臣家的小女儿,卜了那样的卦,解了那样的词。
声名和荣誉都加身,可还有哪里容得下她呢?
杨金风再不舍,也不能把能断江山大事的孩子留在自己膝下;外人再爱慕杨琼的容貌才情,也不可能娶一位通晓国运的夫人。
杨琼一十二岁时在京郊小路上接下的那束蓍草,其实是一个死局。
这死局困着她,束着她,教她再没有任何选择可言。
唯一能偷生的机会,便是在那红墙里面为自己寻一个冷清的小角,然后祈祷被所有人忘记。
她白日里浑浑噩噩拜佛,烧香,数蓍草的叶子。到了晚上,就把那些东西都丢进火里烧成灰,一点儿也不留。
姜孚来见她时,她常常恍惚,几次险些问出口:
你也是那蓍草的果么?你来讨什么呢?
……
杨琼讲到这里时,摸了摸腰上的长刀,朝对面二人展颜一笑。
“所幸都捱过来了。康雪当年与我说,我总有一日会这么自在的。”
……
那位前朝的大长公主曾矜贵立在刀前,微微低头,步摇的碎影投在小姑娘脸上。
这一刻,她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你须得记着,眼下你不过一片雪花而已。”
“€€€€可只要一场瓢泼大雨,你就将随春潮涨起,一直到那江河湖海里去。”
第20章
“陛下……”真的不会心中有怨吗?
沈厌卿想问,可是看着姜孚的眼睛又说不出口。
为人子女,怎么可以怨恨自己的父母?何况为人君主,姜孚的母亲就是天下人的母亲,姜孚的父亲就是天下人的君父€€€€倘若连他也怨恨,天下的孝道又怎么推行呢?
谁能允许他去怨恨呢?
……
“’舜到田野里去,对着苍天嚎啕哭泣,不是因为父母苛待他,而是出自孝子纯心的怨慕;他不怨恨自己不被喜爱,只是忧虑自己不能在父母膝下侍奉。‘”
“这是老师曾讲与我听的,我直到如今也牢记在心。”
“先王能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勉力模仿一下呢?”
姜孚俯身往前,与沈厌卿贴近。在这个距离下,沈厌卿能看清他脸上的浅浅笑意并非作假,只是苦涩非常,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姜孚的心在哭。
一个小孩子,生下来就离了母亲,又不常见到父亲,伶仃地长到好几岁才勉强得了个“老师”。他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姜孚对他的依赖从何而来€€€€只是他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罢了。
他不想一直腆颜占着这样的恩宠,君主的信任乃至君主的爱,不是他这样的小人可以接的住的。
那几年姜孚无人照顾,他趁人之危搭上一手尚且算得上功臣;如今小皇帝已然及冠,称一句“小”都不甚合适了,他这样的旧人还留着做什么呢?
沈厌卿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君主。
他有许多话要说,而且是早该说的。拖到现在,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找不到时机还是担心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舍不得现下的一切。
可是,可是。
如果连他也狠心离开,姜孚是不是就真的变成孤身一个人了呢?
他不舍得。他是有目的,可是他也有自己的心。
但某件东西正躺在他的行囊中,日夜不停地灼烧着他的思绪,使他感觉自己的内里几乎成了一个熔融的蜡的空洞,淌着火泪,既畸形又羞耻,不得不紧紧捂住才能安歇片刻。
他这样的人,连多存世一秒都是累赘。
他只要一合眼,就好像能听到有故人在他耳畔叫他:
须得守诺……休要再找借口……
有许多债等着他呢。
……
宁蕖蹲在小厨房门口。
沛莲捧着一碗羹出来,见此拿脚尖踢了踢他:
“陛下在前面,你怎的不去接驾?留沈大人一个人在前面?”
宁蕖苦着脸答道:
“岂是我不想!姐姐你去了就知道,那地方都容不下第三个人,是个有眼睛的都知道出来。”
也只有安芰的职责太死,躲不了,不得不原地眼观鼻鼻观心装木头桩子。
陛下一进门就站到了沈大人身边,没给他留着随侍的缝儿,他只能默默挪到另一边。
刚要打起精神说些场面话,以示自己这些日子沈大人深深感念圣恩,他这个做奴才的也侍奉得尽心,却又见陛下抬手,极自然地摸上沈大人的耳垂€€€€
他先前也奇怪过,那处有个空的耳眼儿,可是没戴首饰。
本朝男子不常戴耳饰,耳洞只打单边的更少。因此宁蕖第一次见着就留了心,只是一直没敢问。
“学生疏忽了,之前不是戴了个水蓝的坠儿来着?”
姜孚手上轻轻捏了捏,动作虽亲密,却不显得轻浮,语气也单纯的很。
沈厌卿一时还没适应自己的学生已长了这么高,此时还要抬起头仰视,显得有些不自然:
“赶路不方便,就摘了收起来了。这几天忙着忙着忘了,也没再戴。”
年轻的帝王收回手,笑吟吟道:
“去岁得了块好料子,本也给老师镶了一只耳坠,还担心再打另一边的耳洞养着麻烦,犹豫了许久。眼下倒是方便了。”
沈厌卿本要拜谢,奈何距离太近不方便低身,只能弯起眉微微笑了一下,自己也抬手摸上那空着的耳洞:
“那臣就让它这么空着等着了。”
安芰和宁蕖看在眼里,僵在地上,恨不能化进地里装什么都没看到。
这对师生的亲密程度着实是有点出乎人的意料,不愧是曾共掌一府同吃同住多年。哪怕是多年未见,再相逢依然亲昵自然。
安芰现在倒有点儿明白,陛下先前和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趁两人往前走,宁蕖往后拖了几步拉开距离,悄悄捅捅安芰:
“我觉着,我们是不是不该在这?”
安芰被他拽住不得脱身,跟不上趟,急得白了他一眼:
“祖宗!你真是我祖宗!脑子放清楚点吧!”
见宁蕖一脸不解,他又压低声音快速道:
“你走的了,我怎么走?伺候这些天你还不明白?主子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咱们全当自己不存在就是了!”
宁蕖小声道:
“我觉着,咱们是努力了,可是二位主子不这么想……”
沈大人方才还拿余光瞟着他们呢。
估计是在文州山上住久了,沈大人到底不习惯周围有人伺候。这些天虽待下人和善,可时常让人觉得不像个主子€€€€非要说的话,他还觉得是回京路上那个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