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想问,崇礼二年您为何主动离开京城,又是用何物与鹿慈英作了交换。”
就从这开始吧。
过去的事情太多了,可是不能让它们就那样过去,总有一些须得被捉住,沥清,摆在日光下讲清楚的。
……
鹿慈英沏好了茶,将面前两只小盏都倒满。
沈厌卿垂眸,看着水面上一片打着转的小叶,青绿青绿,像是刚从树尖儿上掐下来。
“你想知道什么?€€€€关于我的。”
鹿慈英并不急着回他,而是揭开壶盖,又从一支引流的竹道中接了水,在火上烧起来。
室内一时静默,壶口处渐起水烟。
这彩衣的隐士神态沉静,以银拨挑着小瓷瓮中的茶叶,口中轻声道:
“叔颐如此坦诚,竟愿意让我来问。”
“好罢,我领了这份情,自也不会为难你,毕竟来日方长……”
“我自会如实回答。”
“那就烦请叔颐告知,惠王姜十佩,究竟死于谁手?”
“这似乎不只是我自己的事……况且,你既已清楚答案,又何必问我?”
……
所有人都知道,惠王姜十佩死的不明不白;所有人又都知道,向上追溯,这场谋杀必定出自沈厌卿之手。
但这位三皇子死于非命之后,得到的结局竟是追封亲王,长子袭位,食邑二千户。
€€€€不知该说七皇子是仁厚还是有意折辱;
竟在击倒了最有实力的竞争对手,继承大统之后,给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追赏了一个护驾之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三皇子最后带亲卫入朝是要去鱼死网破抢位置的,落败身死实属正常。
可新皇帝竟不追究,还照例厚葬了他,年节仍供香火。
此事实在是稀奇,往上追三千年也未必有一个先例。
因着小皇帝当时年纪尚幼,一般一致认为,后面这个处理方式也出自沈厌卿之手。
由于此人在新帝登基后清除异己的手段实在太过狠辣,惊得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实在是没剩下半点好名声;
因此人人得出上面那个结论后,第一反应都是破口大骂:
伪君子!不知用心何在!
而后第二反应则是称赞陛下兄友弟恭,孝悌双全。
毕竟惠亲王的香火不能白吃,皇帝供了,他们就必须歌功颂德一下。
至于怎么供的,为什么供……
别问,别管。
上个朝挣份俸禄而已,何必拿自己脑袋开玩笑呢?
这两种说法日渐演化,越传越极端;
最终竟变成了个“皇帝与兄长本来感情甚笃,却被贪权小人蓄意离间暗杀只为挣得从龙之功”的集体印象。
离奇归离奇,朝中没一个人敢提这件事也是真的。
有时候宁蕖都想,关乎崇礼的这几年里,不能说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而且,这些事为什么都围着沈少傅一个人呢?
……
彼时是奉德十九年。
老皇帝没有把这个年号用到下一个整数的福气,病的日日恍惚,管不住自己那些野心炽盛的儿子。
大皇子剃发出家去了,二皇子出身不好,不具资格;
六皇子早夭;其余的或是早早出局,或是太小……
‘
挑挑拣拣,打到奉德最后一年,竟很是简练地只剩了三皇子姜十佩及七皇子姜孚两人。
三皇子的母亲出身世家,其家族横跨四朝不倒,代代都有子弟入朝为臣,贵女嫁入皇宫。
时间一长,竟有了“皇帝倒插门他们家”的说法。
至于被说成上门女婿的皇帝们心情如何,显然不在这群上古贵族的考虑范围之内。
可以想见的是,这家人既打压不得,又不可给太多青眼,以免哪天自己的屁股或是脑袋就挪了位置,而且再挪不回来。
但三皇子着实天资过人。
三岁就能写诗作赋,五岁能读懂讲治国的文章再发议论,八岁时骑射的水平已经比得上军中的百户。
€€€€人人都说,这是上天赐大楚的帝王之才。
何不如就打破四朝八百年的旧例,把那至上的位置传给他呢?
眼见着自己年事渐高,接下来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上面的两个又不肯接手;
老皇帝纵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考虑这个身份有点烫手的三儿子。
但就在姜十佩九岁这年,其母家正准备宠辱不惊地迎来家族八百年几十代第一个皇太子时,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杨家杨琼的儿子学会说话了。
当年以蓍筮之术卜明天下大势的神女,生下的孩子也与平常不同。
都道“贵人语迟”,姜孚直至三岁前还没有学会说一个字,只会咿咿呀呀;
可生辰时一见父皇,竟连贯说出十几个字的长句。
小皇子当时说了什么已不可考,唯一可知的是龙颜大悦,回去后重赏了其母妃杨琼,此后再不提立太子的事情。
局势大为变化,小小的七皇子姜孚一时竟成为了脍炙人口的话题:
其母十二岁时能通天命,令杨家举家富贵;
如今小皇子尚在襁褓,竟能靠一句话截下三皇子的太子之位。
可见天爷确实有所偏心,有些福气都一股脑地往杨家灌。
许多人向忠瑞侯道喜,说他妹妹定然要深得圣宠了,杨家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杨戎生却关上门,不收一点儿礼物,天天躲在家里擦汗:
杨家还要怎么高?
再高的话,威胁到先帝的位子,或许就可一起去地下和那些开国的公爵们喝茶了;
他爹搏命换来的位子,也要断在他手里。
杨戎生看了一眼将满周岁的大儿子,痛心疾首:
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想要给琼姐儿通信,又怕被圣上猜疑,被同僚说是矫揉造作。
堂堂二代忠瑞侯,只能称病不出,天天窝囊在家里钓鱼。
好在作为杨家这一代的希望,杨琼并没让家里失望。
新晋的贵妃娘娘不仅没有借此固宠,反而合起宫门念起佛来,并且上奏先帝:
妾年幼时即失去母亲,因此也不知该如何抚育孩子。
请陛下多赐些宫人,在披香苑中划出一片别院单独养育教导,让这孩子能在圣恩眷顾下长大。
奏罢竟真的当日就在自己宫中定下了别院的位置,令人即时动工。
仅一墙之隔,贵妃居然不去探望,只将自己的居处改作佛堂,日日香火缭绕。
同处一宫,却落得母子分离的结果。
谁看了都说,杨琼此举太过谨慎,会不会矫枉过正尚未可知。
且,母子情分乃是天伦,如此强行割舍,谁知七皇子长大会不会怨恨母亲?
再者,先帝本就因为大皇子笃信佛法不肯接权闹的头疼,贵妃偏偏也选了释家,这不是触圣人的霉头么?
避宠的方法有千万种,为何偏要选这最不聪明的?
但杨琼赌赢了。
第18章
杨家草根出身,白手起家,但居然在哄住疑心奇强的皇帝这件事上极有天分。
一代的杨金风不假思索地帮着截杀废帝,得了侯位;
二代杨琼卜卦而不占其功、延嗣却自造过错,追了太后;
三代的杨驻景在御书房只一阵真情嚎啕,就把杨家从绞刑架上解了下来。
看似八仙过海,实际核心的思想只一句话:
让圣人看到诚意。
姜家父子向来不论别的,只看人心里实际怎么想。
若是心怀不轨,表面粉饰的再好也骗不了人;
若是心里是诚的,那表面无论怎样滑稽,怎样用力过猛甚至令人啼笑皆非,都能让圣人看见耿耿忠心。
因此杨金风装模作样的多言多语和杨琼刻意造成的母子分离不仅没有被猜嫌,反而换来了实打实的好处:
因为废帝确实死得彻底,大军也顺利进了京城;
七皇子在先帝所遣之人的监管下安然长大,杨家也并没有变成一代外戚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