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自先帝创业时就忠心随驾,杨小侯爷更尚是个孩子,暗中出行还不忘惦记家里,心是好的。”
“纵使他什么也不买不带,有心人总有一万种方法把这东西送来,再栽赃于他……”
“臣回京路上与他相处过几日,了解其为人,愿为他做保。”
他收回手,正要恭敬叩头再接着说下去,却听见旁边传来抽泣声。
这哭声由低渐高,愈发不可压抑,最后竟转成嚎啕。
他转头去看,是杨驻景。
但见杨小侯爷再无什么将门风采,伏在地上,哭的毫无形象。
“沈大人……沈……”
杨驻景是想道谢的,可是呜呜咽咽之下,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从家里来,家中谁不知道他委屈?
不过是买了东西,不过是遣人由文州运来京城,不过是要摘开了分与家里,谁能预料竟有这么一桩大祸降在头上?
可是既带来了危险,威胁了杨家,就再没人能把他当孩子哄着,说一句“不打紧”而后翻篇;
也没人能让他躲到幕后去,等风浪平息再接着自由自在做他的小侯爷。
因为皇帝一旦问罪下来,杨家没有一个人扛得住。
忠瑞侯杨戎生不能,他那死去的姑母也不能。事情一旦涉及了那把椅子,就绝不可能被轻拿轻放。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他是长子……
侯府的继承人,可以顽劣,可以飞扬跋扈,可以恣意造作,唯独不可以哭。
哭就是软弱无能,就是担不起大任,就是扛不起杨家上下两百口人。
他可以抢弟妹的东西,可是不能像他们那样抱着老祖宗的膝盖哭,更不可能被父亲抱起来耐心地哄。
因为他是长子,是忠瑞侯府未来的脸面。
风雨来了他不能避,就是下刀子也只能咬着牙上前。
纵使父亲再看重他,也不能替他扛下这罪,因着他们都不得不为杨家考虑;
€€€€杨家只有一个侯位,却有许多备选的继承人。
死了他一个,后面自然会有人补上。
他都明白的。
他已准备好接受一切了,只要把这场风雨止在杨家外面,旁的都是随手可抛的东西,哪怕是他的性命。
偏偏此时有人挡在他面前。
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却愿意为他撑一把伞。
这人从文州来,久别京城,却竟是唯一能扛住这件事的人。
皇帝的老师,昔日的少傅,重重地往这一跪,撑起笑脸讲几句话,暴风骤雨竟都顷刻化去了。
是为了帮他么?
还是像沈厌卿自己所说,为的是“无辜之人”?
杨驻景缓缓地吸一口气,止住哭声,准备起身谢御前失仪的罪。
他旁边沈厌卿却迟疑一下,伸出手顺了顺他的脊背:
“不必强撑,你和陛下都还只是孩子的年纪啊。”
说罢像是要求得认同似的,仰头看向站着的姜孚,顺手把又痛哭起来的杨小侯爷揽进怀里拍拍。
从慈英太子像出现起就弥漫在御书房的紧张气氛终于散去,而今的情境更像是一位老师带着两个学生,耐心调解他们的冲突。
其中一位学生阴沉着脸不语半晌,终于忍受不了,拎着后领把另一人从老师怀中撕了出来。
“家去吧你。”
“老师要帮你,我也不能把你怎样,回头再查就是了。文州鹿慈英之事所涉众多,你与你父亲都要小心保密。”
杨驻景正哭的忘情,就像个动物幼崽一样被拎了起来,满脸涕泪没反应过来,又要往表哥怀里扎。
大约是今日想当孩子当个过瘾,把方才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全抛到九天之外去了。
姜孚面无表情,动作带着些嫌弃,恨不能把人越过门框扔出去;
见他还不走,叫了两个内侍把人架下去哭了,那副画像还留在桌上。
此时御书房内终于只剩下师生二人。
仔细算来,这还是崇礼二年之后第一次见面。
若不是有人搅局碍着了小皇帝提前多做布置,这重逢本该是严谨又隆重的;
可眼下只剩下沈老师肩头被杨小侯爷哭出的水印,及一副铺开在桌上的该死的文州慈英太子像。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姜孚有些懊恼,不知该说什么,先把人拉了起来,想按到自己的座位上。
跪了那么久,膝盖一定疼的很,老师身上又有旧伤,不知有没有好全……
沈厌卿却很认真地在近处打量着他的脸,看了一时半刻,神态里全是“果然长开了”的意思,良久忽然展颜一笑:
“陛下是在嫉妒。杨小侯爷比你还小一岁,这是做什么呢?”
姜孚别开视线,想说自己还不至于与小孩子计较。却见他日夜思念的老师向他张开双臂,眉眼间尽是温柔笑意。
“自然陛下才是最重要的。臣有罪,为陛下补一次可好?”
他再顾不得别的,只投入那怀抱中,双臂用力收紧,埋头在人颈肩之间。
文州也好,京城也好;少傅也好,参军也好。
老师只是老师。
那颗崇礼二年正月十五就割出去随人一路颠沛流离的心,害过一千八百个日夜的相思,历尽六载春秋轮换的风霜,此刻终于沉甸甸地落回胸腔里。
此情经年不改,自然无心可猜。
第17章
安芰宁蕖都适时退下去,一刻钟后端着茶点回来。
御案前多了一把椅子,皇帝和沈厌卿并肩坐在桌后。
二人似乎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颇为自然地闲聊着。
那副画像已重新卷起来了,沈厌卿拿在手里摆弄着,将上面的捆绳流苏扎得整整齐齐,系得又紧。
不像是在收起画卷,倒像是要封印什么脏东西。
安芰瞧着,陛下的表情因此缓和了不少。
这位御前伺候多年还依然不怎么得要领的年轻大太监不由得感慨:
毕竟人不如故,沈大人在讨陛下欢心一事上经验实在丰富,只两个简单动作,就哄得人眉眼都解开了。
陛下在帝师面前看着也不那么严肃了,不再有意绷着表情,语气又轻又缓,像是小心捧着什么东西:
“老师身体一向可好?您面色比走时红润了许多,文州风水果然养人……”
沈厌卿将手中东西轻轻抛到桌上,做的是个随手不在意的意思,落到桌面却一丝声音也无。
他眉眼弯了弯,看向自己的学生:
“养着养着,也就好了。”
“文州不比京城,臣走出几千里、几万里,心也总还是在这挂着的。”
“€€€€陛下倒是越来越有明主风范了,方才我瞧着,整个御书房里竟没一个人敢说话呢。”
“咳,老师……”
姜孚耳尖微红。
若非气急了,他是不愿让老师见到他那副以冷脸压人的样子的。
“圣人有威势,能镇服下臣,这是好事。”
沈厌卿笑眯眯回道,表情是真心实意的欣慰。
姜孚去了些紧张,又垂眉解释道:
“我也并非有意敲打杨家,是他们敏感。兹事体大,不得不小心……”
“臣以为,陛下尽可以放心,便是天下人都各怀异心,杨家也依旧是忠的。”
“一来前朝废帝死在杨家,这就把杨家紧紧捆在我朝运命上了;”
“二是太后娘娘慈爱,一定为陛下铺好了路。”
“当下要紧的事是,不让此事传出去,也不要怀疑杨家。”
“若是陛下您都不信任他们了,谁还能站在他们一边呢?人言毕竟可畏……”
谁还能比他更清楚这一点呢?
沈厌卿慢悠悠说完,抬起眼睛,见姜孚正盯着他,表情里带了点悲哀。
“人言可畏。我知道的,老师。”
毕竟当年京城翻天覆地的震动之下,老师是如何一步步逼到绝路,最终不得不退出京城€€€€他是亲眼见过的。
但老师当时手握那样的权势,明明能……
他有太多的疑惑了,若是一直不问出口,这样积压下去,整颗心恐怕都要被压得无法承受。
姜孚抬头,见沈厌卿那双颜色稍浅于常人的眼睛正温和地看着他,像是能包容他一切的混乱思绪。
说吧,说吧。
我们这样的关系,这样的信任,认识了这么多年,你有什么话不可对我说呢?
姜孚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