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叫我名字。”
方时勉明显地愣了一下。
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表情从平淡悠然转变成那种带着一点严肃,很执着的神情,问,“梦到了什么?”
方时勉这会其实不太能记清那些零零散散的梦境,对于霍仲山指出的事实也无法辩驳,因为他确实梦到了霍仲山,于是努力回想一会儿之后才慢慢说:“我好像在挖土,然后你就来了,还说……要在我的坟墓上修游乐场。”
霍仲山往后靠了一些,稍微调整坐姿,表情没什么变化,很冷静地问,“然后呢?”
方时勉小心翼翼观察着霍仲山的表情,继续道:“然后你安慰我了,说,说绝对不会在上面修游乐场……”
男人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表情不安的少年,片刻后定下结论,眼眸深处略带笑意,不紧不慢道:“撒谎。”
方时勉立刻闭上眼睛把头转到另外一边,不说话了。
霍仲山也不着急,视线落在少年放在被子外面那只漂亮白皙的手上面,那指尖微微红润,蜷缩着,随着少年均匀的呼吸而轻微起伏。
直到那只手慢吞吞地往被子里缩回去,霍仲山才从容不迫地继续拿过床头的文件来看,中途秘书还敲门进来送了几分新文件。
过了一会儿,方时勉忍不住了,又把头转回来,低声说:“霍哥,我还没请假。”
霍仲山抬头瞧他一眼,“怕没工作?”
方时勉赶紧点头。
“这世界原来还有你担心害怕的事。”男人语调不紧不慢,表情也不严厉,却莫名听得人心里发虚,多出几分惧怕。
那不是因为没死成才会被这些困住吗,要是一了百了他当然天不怕地不怕了,只是这话现在是断不敢说出口的。
方时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什么都怕……”
短短的几个字,好像涵盖了很多。
这次轮到霍仲山沉默,冷峻的面容逐渐柔和下来,无奈地在方时勉脑袋上揉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看你一点也不怕,胆子大得很。”
方时勉低垂着眼眸。
“你爸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霍仲山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方时勉头上轻轻揉着,“你想让他如愿吗?”
“他找你了?”方时勉瞪大眼睛,在霍仲山平静地目光中有些无地自容,他眼睛聚了些水汽,低落道:“请不要帮他,我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不是我爸。”
霍仲山十分欣慰方时勉能说出这番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只是相比起欣慰,心痛更占上风。
他知道这方时勉是个怎样的人,更深知他那颗柔软的心脏,他有世界上最洁白干净的魂魄,如果不是因为彻底失望死心,是断然不会说出没有关系这种话。
霍仲山曾经有过一段及其黑暗的少年时光也是在那个大院里度过的。
那时他一个人在断电的书房枯坐,除了每天定点送来的饭食,他一无所有,包括自由。
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对面楼栋的楼道和其中一家人的阳台。
那家人经常打孩子,疼痛难忍的孩子下意识寻求最亲近的父母的怀抱,却被更压力的疼痛呵退,畏惧胆怯。
那小孩子时常哭得很大声,被愤怒的父母拖到楼道去罚站,这时候小孩就会因为楼道上来往的邻居而自动降低哭泣的音量,只敢悄悄把脸朝向楼道外,不停地用满是红痕的小手来抹眼泪。
他真的很爱哭,像是水做的,总是在哭。
因为小朋友的孤立,因为训斥,因为疼痛,因为委屈,因为感受不到爱……
明明没有人会因为眼泪心痛他。
霍仲山当时觉得这孩子肯定恨死他的父母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足以支撑他遭受那些严厉的惩罚,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那对无良父母无厘头的宣泄。
可是那个小孩子真的很笨,他不知道,他明明没有得到过什么爱,却还是会本能对父母好。
小小的他会站在凳子上兴奋地帮爸爸系领带,会在夏天繁花盛开时给妈妈摘一束小小的鲜花。
即使爸爸对他打的领带总不满意,即使妈妈会因为考试成绩不如愿,愤怒地把花丢进垃圾桶。
只知道害怕,却不懂得用强烈的恨来将自己的心武装的坚硬一点。
那小孩好像天生就会爱人,却总学不会好好爱自己。
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他完全不理解,甚至恨铁不成钢,却没办法不动容。
谁不想要这样的纯粹到完美的爱?
自以为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早就成了磐石,直到重新遇见方时勉。
晚宴里那完全陌生的身影,装着依旧澄澈干净的灵魂,他似乎从未变过。
霍仲山那时候才发觉,原来他漆黑的世界深处,还遗落了一处柔软。
第38章
“听你的, 那就不让他如愿。”霍仲山眼眸深处柔软一片,他低头看着方时勉,之前心中积攒的怒火在少年湿漉漉的一双眼睛里也尽消了。
闻言, 方时勉一颗心放下了。
他不愿意答应方国鸿的要求原因很多,但是就算没有那些因素的存在,方时勉也不可能答应,他知道安和的招人要求很高,而且安和是行医救人的地方, 若是走关系进去, 随便发生什么,都是与人命相关。
方时勉不愿意害人,更不愿意霍仲山因为他而背负骂名。
“时勉。”霍仲山的目光很静, 漆黑深邃的眼眸里似乎包含了许多方时勉不能读懂的感情。
他用哄孩子的语气缓慢地讲,“这些不过都是些小事, 不管你想不想帮忙,以后一律都应承下来, 想不想帮都可以告诉我, 一切都可以交给我解决。”
“只有一点, 不要像这次一样,傻乎乎硬抗,也不知道跑, 平白挨了重打……受伤了也不知道求救,自己跑去那荒山上,若是再慢一步……”后面的话霍仲山说不下去了, 原本平息的火气复又燃气,但很快被更多的心痛与懊悔覆盖。
倘若再慢一步,他和霍峻上去也真的只能去收尸了。
一想到明明是这样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 竟然差点害得他要永远的失去眼前这个鲜活的少年……
霍仲山只觉得心脏一阵钝痛。
方时勉的表情则有些意外,他居然能从霍仲山的沉默中感知到他的愤怒与不安。
是因为他吗?因为他差点死去,所以难过。
方时勉下意识的伸出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速度缓慢地摸到自己头顶上那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没事的,没事的霍哥。”
他有点不太明白,霍仲山为什么会因为他难过,为什么会这样担心他,甚至…流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
明明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霍仲山摩挲着方时勉递到他掌心里的那只手,没再说话。
“霍哥,我要多久才可以下床?”方时勉被摸了会,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去。
霍仲山似乎笑了一下,也收回手,“至少一个月。”
方时勉顿时泄气,开始到处摸手机。
霍仲山:“找什么?”
“手机。”方淮勉有点难过,却还是认真解释,“监控员这份工作是不能长时间不到岗的,因为24小时都要人值守,一个人不到岗就必须要项目调人过来顶班,很麻烦,而且会打乱所有人固定的休假时间。”
“所以你打算辞职吗?”霍仲山把床头柜拉开,拿出里面有些磨损的手机递交给方时勉。
“嗯。”方时勉点点头。
霍仲山看着他,“你要是舍不得,我可以帮你留住这份工作。”
“还是不了。”方淮勉摇头,他很不喜欢给人惹麻烦,一个月才能下床,太久了,这么久不招新人来顶替他,经理会很难办,同事也很难办。
霍仲山点点头,倒也没继续劝阻,毕竟他确实也不太赞成方时勉的那份工作,长期熬夜,饮食作息混乱,而且一直在地下室面对业主的负面情绪,基本上不与人交流,基本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对于方时勉的心理健康状况而言,是很危险的事情。
方淮勉一点开手机,猝不及防的就是写满字的备忘录,标题是大大的两个字——【遗书】
霍仲山距离方时勉很近,那万分显眼的两个字当然也毋庸置疑的落入他的眼眸,他遵循尊重他人隐私的原则并没有翻阅过方时勉的手机,倒也错过了这样大的‘惊喜’。
方时勉尴尬地头皮发麻,立刻就要退出删除,却毫无防备地被面色不善的男人不容抗拒地抽走手机。
“霍哥,你怎么能……”方时勉满肚子话在霍仲山越来越差的脸色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霍仲山看起来会那么生气。
方淮勉的遗书内容很简单,刚好占满备忘录的一页。
【你们好,我户籍在海市,叫方时勉,18岁,是自杀,与他人无关。
如果是警察叔叔先发现我的尸体,请拨打123******92这个电话为我处理后事,谢谢!
我是去找我的爷爷奶奶,我和他们埋在一起!
我如果还有剩下的钱,请全部捐给宝隐寺,我出租屋的抽屉里有一个新手机,请拿给寺里的安果师兄。
请不要告诉我父母我的死讯,如果给你们带来麻烦也请谅解我吧,因为我已经死了,对不起!】
号码是那天领路那个农夫的。
这世界上仿佛真的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任何事情,简单干脆的就要奔赴死亡。
如此,决绝。
霍仲山拿着那只手机看了很久,从最开始的生气到后面慢慢地沉寂,整个人如同一滩死水,再也无法被激起波澜。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的意识和感官如此敏锐。
方时勉心里没有他,没有任何人。
霍仲山知道自己这副皮囊下隐藏着怎样的怪物,如果方时勉真的没办法对他产生感情,他会怎么做?
他救下方时勉,是想要他从此就没有痛苦,能够快乐,自由,享受往后的人生。
那自己能给他的,是束缚还是自由呢?
手机重新拿回手里,那篇遗书已经被霍仲山删除了,方时勉给经理打电话离职时,霍仲山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和经理说完,方时勉才慢慢翻看这些天的未接来电和信息,徐龙最多,祝泽也打了两个,他看了一会,给徐龙回拨过去。
“方大爷,您老总算想起看手机了啊,生什么病能连续请三天假啊,爷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徐龙大嗓门从手机里透出来,“快回来上班了,我要无聊的发霉了,你不知道这几天给你顶班的是秩序那边来的新人,不愿意接电话,也不和我说话,就搁后面打游戏,气死我了快。”
方时勉拿着手机,手捏着白色被单,耐心听徐龙说完话,才说:“龙哥,我辞职了。”
徐龙那边顿时没了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生什么病了?”
“没什么,就是摔到骨头了,要养一段时间,很麻烦,就干脆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