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逍蹲下,试图握住他的手,陈秋持僵持着不给他握,事实上,不只是手,他整个人都僵持着,后背抵住墙,绷紧每一寸肌肉。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却咬牙切齿地低声念叨:“你个傻子,你个傻子……”
陈秋持觉得自己被千钧重的石头压着,明明应该伤心,而他却是愤怒,愤怒到五脏六腑都在嘶吼,外表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渐渐地,他的身体开始不可克制地抖动。
聂逍以为他哭了,低头看才发现没有泪。
“你别这样,你得哭出来。”聂逍双手抓住他的手腕,“陈秋持,哭出来!”
他哭不出来,眼里是干涸的,身体也是,像一块久旱的土地,布满裂痕,并且随着他的颤抖,碎成更小的碎片。陈秋持想要推开他,推不动,猛地咬在他胳膊上。聂逍只是微微皱眉,甚至将胳膊往前送,似乎在鼓励他咬得更深一些。陈秋持一下子就丧失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在他怀里,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如受伤的兽。
“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聂逍紧抱住他,揉着他的头发,声音低沉且安稳,“我陪你。”
陈秋持却摇头,深吸一口气:“这是我的报应,我干了那么多€€€€所以全世界都在一点一点离开我,每离开一个人,我就少了一块,我感觉越来越透明了,我就快没有了……”
“你不是没人在乎的人,你没有越来越透明,你在我这里,越来越实在,越来越重。陈秋持,你看看我€€€€”
陈秋持打断他,发出绝望的嘶哑声:“俞铠,是我害了他,我不应该带他回来,如果他现在在某个疗养院,还活得好好的。”
“不是的,陈秋持,你没有害他,这是意外,是很多巧合,他很不幸,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是我!真的是我!你不知道,我收留他是有私心的。他是我的刀,我让他在周乘来的时候保护我,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就算是杀了人,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最多就是强制送去精神病院。聂逍,这些都是我计算好的,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他可以用来挡在我前面,或者替我做我不敢做的恶。他到死都不知道,我冷血、自私,我不配被他护着!”
说完这些,陈秋持没有再流泪了,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枯萎在原地。
他被聂逍拽回房间,几乎毫不费力,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头晕脑胀,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缕游魂。那双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聂逍,却又没聚焦在他身上,天知道他在看什么。
聂逍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他按住陈秋持的肩膀,让他坐在床边:“别这样说,陈秋持,你对他很好,不管你最初的想法是什么,都一直在保护他。我知道的,我看得见你每次都拦着他,生怕他惹事儿,更怕他伤了自己,你没有利用他。”
陈秋持垂着眼,轻轻摇头。
“睡一觉吧。”他低声说,“我陪你。”
“不用了。”陈秋持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给我一点……给我几天时间。”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没事了。”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脸色那么差,一点儿都不像没事的样。”
陈秋持突然抬起头:“我应该是什么样?我本来就是这样!你才认识我几天?你管得着我么?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听不懂吗!”
聂逍的眼睛瞪大了一瞬,又立刻垂下来,像是被突然掐灭的灯。
“聂逍,别逼我,我需要自己待着。”
聂逍什么都没说,只冷冷地,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关上了门。
门外的死寂是他的犹豫,陈秋持等了一阵子,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才放松下来。俞湾那么多人,他每天都能看到很多种眼神,愉悦或伤感、好奇或审视、玩味甚至是放浪的,唯独这一眼,温柔、忧郁,似乎还夹杂了些许失望,而失望,恰恰是他最怕的一种目光。
陈秋持在第二天下午坐在了净慧师父的禅房里。
“听说,你做了个很大的手术。”
“你知道?”
“平安就好。”净慧师父摸摸他的头,宽大的衣袖轻拂过他的脸。
陈秋持闻到他衣服上的檀香味,又注意到袖子上有两个小洞,大概是香客太多,来往间不小心烫的。他很想问父亲过得好不好,却不知怎么开口,视线只跟着那两个小洞游移。净慧师父动作不大,衣袖晃动的幅度很小,很慢,像是某种催眠的节奏,竟让他感到晕眩,他甚至想在这里睡一觉,像小时候一样,在爸爸身边,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看到他指了指自己的手串,陈秋持摘下来递给他,他恭恭敬敬地把手串放在供桌上,点燃三支香,默默诵经。陈秋持不想参与这个仪式,甚至都没站起来,只盯着那些袅袅升起的薄烟,看它随风飘散,就像一个人的生命,说没就没了。
“俞铠,意外去世了。”他对着父亲的背影说。
净慧师父没有回头,语气依旧平静:“人生无常,死期不定,节哀。”
“节哀?要是真像说得这么轻巧就好了。我当他是亲人,我没办法面对他父母。”
“他逝去的只是身体,灵魂依旧还在,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前行。”
“别拿这些话糊弄我行么?没有父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前一天还好好的,突然就没了。要是我和我姐出了什么事,你也这么想么?”
他皱眉,声音沉了下来:“秋持,不要这样说话。”
“那我要怎么说?你们都一走了之,让我怎么办?你还记得有我,有姐姐吗?你想没想过我们?”
净慧师父闭上眼:“遁入空门,便无家无口,情却念断。”
“行吧。”陈秋持冷笑一声,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却突然转身,对着那尊岿然不动的身影说,“那如果,他是我害死的呢?”
这句话,让净慧师父变回了他父亲陈琪。
他陡然起身,目光凌厉:“陈秋持,你自己犯过的那些错,这么快就忘了吗?你还想做什么恶?”
四目相对,似是一场无声的争辩,陈秋持突然笑了,笑得毫无来由,却又是释然的:“他是意外过世的,我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好好照顾他。”
陈秋持推开门,又回头补了一句:“净慧师父,‘情却念断’?断得还不太彻底啊。”
第37章
寺庙门口的停车场,陈秋持在车上坐了许久,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才猛然惊觉。
愧疚、伤心和愤怒交织的情绪让他的心脏一阵一阵发紧。此刻,哪怕能有人给他一点点关切,他都会死命抓住。只可惜,唯一能给他慰藉的那个人,被自己推开了。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看清屏幕上的名字,他的期待突然变成大失所望。
他挂断,周乘不依不饶地再次打来,再挂断。隔了几秒钟,微信弹出一句话:“秋持,接电话,俞铠的事。”
他不得已点了接听,听到对面问:“你怎么样了?”
“先说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还好吗。”
“没事我先挂了。”
“哎别,等一下。俞铠爸妈那边,你帮我去送点钱,回头打你卡上。”
“不用了,他们不缺钱。”
“怎么能不缺钱呢,老两口都要治病。”
“治病也花不了多少。”原本对周乘没有情绪,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撞枪口上,陈秋持冷哼一声,话锋一转,“他在世的时候你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死了你想起来孝敬人家父母了?你怎么这么幽默呢?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阴损的事儿,想要在这儿找功德?他不需要你这种低级的赏赐!”
“秋持,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都是邻居,我也就是尽尽心。”
“没有这个必要!开车呢,挂了。”
陈秋持知道自己说话刻薄,这些天,他几乎对每个接近他的人发怒,像只豪猪一样一碰就炸。昨天,俞立航只是问了句哪天开始营业,他就火了:“怎么他不在了店就倒闭了?少了一个人开不下去了?你是我侄子不是他侄子,等我死了再守孝也不迟!”
毫无道理的怒气让所有人对他敬而远之,可他控制不了,他似乎又回到了姐姐刚出事的那段日子,攥着拳红着眼,如同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一样,恨不得要整个世界陪他一起毁灭。
这一年注定不平凡。冬天一开始,便陆陆续续听说医院爆满,危急程度虽不像那一年,却也足以引起不小的恐慌。
俞湾的客流量倒是没有大幅减少,还是会排队,还是有拥挤,不同的是,有几家店陆续关店休息,大概也是因为生病了。
聂逍忍了几天没去找他,只隔一条浅河默默看着。看他像从前一样上午起床,却不下楼,一个人待着。偶尔也会出门,只是他来来往往经过楼下,再也没往自己这边看过来,躲避的意图显而易见。
一连两天没见到陈秋持,聂逍有些着急了。他问俞立航,俞立航说陈秋持这两天有点咳嗽,可能不太舒服;问崔叔,崔叔只说老板病了,不让人上楼,这让他更加放心不下。又一次加班到凌晨,望着河对岸漆黑的窗,他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他轻轻敲响卧室门,门里没有声音,开门进去,床边的小夜灯为他亮起来,几瓶空的矿泉水瓶零散地倒在地上,陈秋持蜷缩着,呼吸急促,似乎这屋里的氧气不足以支撑他的气息。
聂逍叫了一声“陈老板”,又叫“秋持”,陈秋持的额头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依旧没醒。聂逍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又探了探额头,烫得要命。
“走,去医院。”
聂逍一伸手便把他抱了起来,没想到陈秋持突然睁开眼睛,眼里全是惊恐,拼命挣扎。 “放开我!别碰我!”他嗓音嘶哑,一脚踢在聂逍身上,聂逍一时抱不住,手一滑,“嘭”的一声,陈秋持就这样被他摔在了地上。
聂逍手忙脚乱地扶他,陈秋持这时彻底清醒了,刚想开口说话,一张嘴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站不起来,只能徒劳地抓着聂逍的衣服。
“摔哪儿了?”聂逍急切地问。
“……是你。”
“你病得太严重了,要去医院。”
陈秋持摇头,用力推开他,侧过身去咳,咳到近乎失神。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努力深呼吸几次,才勉强挤出几句话:“不去了……过两天就好了,你离我远点儿,我没测,差不多是€€€€”
“是什么是!别废话了去医院!”
陈秋持还想拒绝,但意识开始涣散,什么都拒绝不了,他又被抱了起来。
“说好了啊,别乱动,你还是有点分量的。”
夜风很轻,对陈秋持来说,却如坠冰窟,他开始发抖,神志也逐渐模糊。他感觉到自己坐上车,座椅被调整到半躺,双腿被抬起来,搁在一个很舒服的踏板上,这样睡着,竟然比他自己的床还更舒适。
“脚放这儿。”他听到聂逍说。
他想说别搞脏了你的车,发出的却是含混不清的声音。
“话都说不清楚了,还不去医院!陈秋持你可真犟啊。”
“……冷。”他努力说出一个字。
“烧成这样你不冷谁冷!”
他听到车门开关的声音,随即被一张柔软的毯子盖住了腿,上半身被披上一件外套,领子塞到肩膀下,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外套上依旧是略苦的柑橘香,温热暧昧。陈秋持鼻子一酸,恍惚间觉得这味道本该属于自己,却又怕是臆想出来的熟悉,可它太温暖了,像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直到聂逍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陈秋持才发现有眼泪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滑下来。
聂逍的声音里没有了刚才的急躁,只剩温柔:“我知道你难受,马上就到了。”
夜间急诊出乎意料地热闹,输液室的床位早已占满,只能坐着。陈秋持没力气,坐在椅子上一直往下滑,聂逍侧过身,伸出手臂架住他,看他像虎子那样软软地趴在自己肩头,却不是可爱的样子。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陈秋持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却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干裂,呼出的气息滚烫,喷在聂逍的颈侧,让他愈发焦躁不安。
他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没有在陈秋持最需要的时候陪在他身边。那些天,只有他的猫跟着自己。说来也奇怪,以前虎子是只很有个性的猫,像她的品种一样野性矫健,而那些天,她突然对自己展现出媚态,近乎讨好地腻在他身上,仿佛在替主人填补某种空缺。
下半夜,输液室人少了一些,终于排到床位,可以挪过去躺着。
原本可以好好睡一觉,可陈秋持手背上的针不知什么时候碰歪了,肿了起来,只能换到右手,一番折腾后,他醒了,但特别疲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聂逍帮他压住左手,就再没放开,陈秋持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决定不再装睡,睁开眼看他。
聂逍愣了一下,立刻松开手,随即又觉得不妥,赶紧重新握上去,解释道:“护士说,得压五分钟。”
陈秋持疲惫地笑了笑:“我觉得半小时得有了。”
聂逍闻言,放开了手,神情有些局促,怯怯的。
“你怕我?”
“不是怕你,是……怕你不开心,不知道该怎么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