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老崔叫“菁菁”的女人,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情绪不太好,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像是女儿,社区工作人员都比她热情。她递给老崔一个文件袋,交代一些事,诸如身份证要收好,什么时候需要用,户口本要放在她那边,有需要找她拿之类的,老崔就听着,不时点头,很顺从的样子。
菁菁离开之后,众人围观他的身份证,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老崔不等他们开口,便主动说:“我是韩国人,以前是。”
年轻时的崔志浩称得上意气风发,由于从小学中文,毕业之后不久,他便获得了一个来中国工作的机会,那几年,他升职加薪,娶了一位中国女孩,生活朝气蓬勃,然而,他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打老婆是正常的事。
从小在那种环境中耳濡目染,他并不认为这是错的。婚后,他本能地动过几次手,感情就这样被他打散了。有一次,他开车时与妻子争吵,冲动之下挥拳打向她,结果没看路,追尾了一辆大货车,妻子死了他瘸了,孩子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再也不见他,在精神病房住了半年多之后,他便彻底不知去向。
陈秋持遇到他的那年冬天,很冷,半夜打烊,他把垃圾桶拖出院子,一个拾荒的老人咳着血倒在他面前。
老人腿脚不便,一双浊眼,一言不发,陈秋持也没多问,治好了病就让他住下了。反正他不怎么动弹,吃得也少,不刻意关注都想不起来杂物间还住了个活人。
直到一个月后的春节,不知是烟花爆竹还是孔明灯,导致隔壁的空置房子着了火。当时是下半夜,大家都睡了,老崔瘸着腿,挨家挨户敲门,喊出他此生最大的音量叫人,所幸火势不大,没波及邻居。
陈秋持后来与他聊起,才得知他的故事。老崔说这些的时候,几乎每句话后面都会加上一句“我是罪人”,陈秋持看着他,心里竟生出些快意,这才是有罪的人该有的态度,他咀嚼别人的痛苦,宽慰自己的心。
老崔现在讲起来,删减了一些细枝末节,只说了个大概,说女儿找到自己,虽然表面上不怎么理睬,但也原谅了一些,否则也不会帮他申请入籍,让他有了合法身份,还让他落户到自己家。
陈秋持已经听过这段故事,态度平淡,可其他人的反应却不怎么一致,纷纷提问:
“哎你们韩国人为什么喜欢到处抢人家的东西说是自己的?”
“你们韩国人为什么说话大喊大叫的?”
“你们韩国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国家有多小?”
只有俞立航低声对陈秋持说:“所以你收留了一个没有身份的黑工啊?”
陈秋持故作无辜:“我又不知道他不是中国人,你不是也刚刚才知道么?”
俞立航一脸“我听你在胡扯”的表情,转而向那些人喊道:“你们能不能别这样,人家现在是中国人,我们者也很博爱的,别在这儿搞种族歧视。”
在其他人察觉不到的时候,聂逍早已吃完饭,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陈秋持身旁。手臂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两人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对视,但陈秋持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来者不善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微妙的氛围,也让他更加紧绷。
电话那头,周乘说要过来一趟。陈秋持不愿见他,立刻在手机上挂了个号,以去医院复诊拒绝了他。
聂逍侧过头,低声问:“去复诊?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
“我下午有个会去市里,顺路的。”
第35章
陈秋持对这辆奥迪霍希并不陌生,但细想起来,也不过是第二次坐聂逍的车。上次情况危急,无暇体会,而这次,他真切感受到了不同。出停车场有一段一直在修一直也都修不好的路,自己的车开过去颤颤巍巍的,而现在坐着,明显平稳很多,座椅也舒适,应该很适合开长途……果然,钱花在哪里,是有切身感受的。
他甚至开始琢磨,自己下一辆车该换什么了。
正想着,听到聂逍问:“你不肯去医院,是在怕什么?”
“谁告诉你我怕了?”
“那为什么不去?”
“懒。”陈秋持用一个字搪塞过去。
“切!”聂逍也完全不相信。
陈秋持沉默片刻,终于认真道:“医院……是个总能带来坏消息的地方。”
“讳疾忌医?”
“有点儿吧。”
“你以前说过并不怕死,死都不怕了,怕坏消息?”
“死不怕,怕半死不活。”陈秋持的声音低了下来,“躺床上不能动,又特别累,身体的感觉被放大了很多倍,一点点风吹草动都疼,像千万根针扎在身上,尤其是头,疼得就快炸开了,很饿的同时还很想吐,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儿€€€€”
“别说了。”聂逍突然打断他,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握得很用力,“对不起啊,那个时候……我没在。”
陈秋持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他内疚的,于是补了一句:“不过我现在有点儿怕死了。”
“为什么?”
“以前活得像树上的枯枝,长在那儿没什么用,断了也不可惜,但你把它点着了,还是有点用处的。”
很奇怪的比喻,但聂逍很受用,他不再说话,嘴角微微扬起,暗自咀嚼着那几个字€€€€干柴烈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趁着红灯,他探过身子,陈秋持下意识躲避,低声提醒:“绿,绿灯了。”
抬头一看,还有十几秒。
陈秋持觉得心虚,聂逍倒没说什么。
快到医院时,他问:“你想让我陪你上去还是在停车场等?”
“你不是去开会?”
“没有会,我就想跟你单独待会儿。”
“回去吧,复诊而已,没什么事儿,别耽误工作。”
“假都请了。”
“那€€€€”他想让聂逍在停车场等,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说,“那你停好车上来找我吧。”
大概是停车需要排队,陈秋持在CT室门口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来。聂逍装了两瓶水在外套口袋里,鼓鼓囊囊的,朝他跑来的样子甚至有点可爱。
见他拧开瓶盖才递给自己,陈秋持失笑:“又不是个病人,有必要这么照顾我么?”
聂逍不回答,转而问道:“我们之间……你是怎么想的?”
陈秋持反问:“你真的了解我吗?”
“我知道你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好在爸爸和姐姐爱护你,但后来,你家遇到了很不好的事,他们现在都不在你身边,你很想念他们。我还知道,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你都很努力地生活,经营事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别人。”
“这些是要刻在我墓碑上的内容么?”陈秋持的玩笑总是没轻没重的,“两个人在一起,更多的是日常琐事吧。”
“你每天上午大概十点钟起床,但不会立刻起来,会先喝半瓶矿泉水,在躺椅上眯一会儿;喜欢穿浅色的、材质舒适的衣服,同样的款式会买两三件;你表面上不挑食,但有偏爱,喜欢鱼虾海鲜,不喜欢芹菜和土豆;下午会有一阵子犯困,通常会出去走走,有时带着玄骊和虎子;你喜欢店里七八成的上座率,太少了利润低,多了又嫌累;你不喜欢被人议论,不喜欢斤斤计较€€€€”聂逍直视着他的眼睛,“最后一条,即使你喜欢我,也不敢对别人说,因为你从来没公开过自己的取向。”
“你从来都没问过我,就这么笃定?”
“刚开始也不确定,毕竟你跟歆姐关系那么好,我以为你也是她的众多追求者之一。”
陈秋持一想起从小跟着俞歆的场景,忙不叠地摇头:“那我可不敢。”
“而且后来我发现,你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街上的其他人,就算跟你很熟,你也不允许他们上楼,都是在楼下等。”
陈秋持沉默了一会儿,下定某种决心似的:“对,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敢说,因为这件事,是压垮我爸的最后一根稻草。”
“刚进看守所那会儿,是有男朋友的,同班同学。我特别想联系他,就拜托律师,但律师联系不上,我当时也不知道犯的哪门子轴,非让我爸去找他。”陈秋持茫然地看着等候区的显示屏,“结果也能想象,我爸本来就已经焦头烂额了,还要处理这种消息,我想,他就是那个时候对我彻底失望的吧。”
复诊一切顺利,他们很快返程。路上,陈秋持接到俞立航的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回俞湾的路上,怎么了?”
“赶紧回来,俞铠出事了。”
Cloudy99旁边的停车场,一辆正在充电的车突然自燃,火势顺着电路迅速蔓延,烧了三家店铺,尤其是cloudy99 。消防员扑灭大火后,在店里发现了俞铠,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儿。
等陈秋持赶到,俞铠的脸已经被擦干净了。陈秋持站在他身边低头看,他闭着眼,面容平静。他很少有这么平静的时刻,他一向面部表情很丰富,快乐和不快乐都很尽兴,快乐就大笑,不快乐则大多是因为愤怒或饥饿。有时,他的智力缺陷使得眉眼间充满了单纯和疑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然而,此刻陈秋持注视着他眉间和眼角的皱纹,才猛然意识到,这个大家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已接近中年。
陈秋持站不住,跪倒在地,声音颤抖着:“铠……铠哥,你……”
他想起俞铠怕烫,吃饭喝水之前都要吹很久,即使别人都吃了,他也会先小心地尝一口,确认真的不烫了才大快朵颐。因此他吃饭都比同桌的人慢半拍,也因为多等这么一小会儿,他坐立难安,眼巴巴地盯着盘子里的菜,看它一点一点减少,急得不行。偏偏俞立航还喜欢逗他,总是把筷子伸向他最爱的大骨头……
陈秋持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的胃。那么怕烫的人,在火里,他得多疼啊。
他又记起一个很久之前的场景。景区开业典礼那天,来了很多人,他给俞铠准备了一点零食水果,让他自己在房间里待着不要出来。谁知典礼结束,他又被人拉去吃饭,等他回来,俞铠已经把能吃的都吃光了。见到他,委屈得要命,还不敢直接说要吃饭,只说,“有一点点饿”。他后悔至极,他恨自己把俞铠藏起来的念头,他怕麻烦,怕在外人面前不得体,所以把这个麻烦和不得体关在方寸之地,然后……把他忘了。
从今往后,俞铠再也不会回来,而他,再也忘不掉了。
第36章
俞懋远在六十岁那年从交警支队退休,回到家乡俞湾,实现了他从三十岁就开始念叨的,种花钓鱼的生活。然而,每当他散步路过景区,看到停车场出入口的混乱景象时,还是按捺不住那颗指挥交通的心。
每逢周末,他总会忍不住过去帮忙。老伴埋怨道:“说好的退休以后陪我去海南租个小房子,我的同学朋友早就去了,都催了我一年多了。”
他呵呵一笑,安抚道:“我也没不让你去啊,你先去玩,我有空就去投奔你。”
“等你有空?等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真到那时候,航空公司恐怕都不卖票给我了!”
俞懋远当了一辈子交警,不管在外面怎么样,回家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他也知道亏欠老伴不少。多少次下定决心要陪她出去旅行,可一看见家门口景区这么混乱,想必外面的世界也是人山人海,索性作罢。
今天是个很普通的周二,游客相对不多。他吃完午饭,准备去湾南给妻子买咖啡,刚走到店门口,便听到一阵嘈杂,人群中有人惊呼:“停车场着火了!”
他一边拨打火警电话,一边朝停车场飞奔而去。
湾南停车场此时比较空旷,着火的是一辆正在充电的车,周围已被清空,然而,火势顺着围墙,迅速蔓延到了附近的商铺。消防车的警笛由远及近,俞懋远本能地想要上前引导,却发现进停车场的路被一辆违停的SUV堵得严严实实。
眼看消防车进退两难,他迅速环顾四周,召集景区保安,带领一群人合力将车抬开,硬生生为消防车开辟出一条通道。
被大火波及的cloudy99此时还没开始营业,正当俞懋远庆幸没有人员受伤时,消防员却从里面抬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在他眼前长大,闯过不少祸,惹过不少麻烦,但此刻,俞懋远却感到心如刀绞,弯着腰,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这天开始,老交警每天上午十点都会准时出现在湾北街路口,仿佛回到了他熟悉的岗位上。
那天的场面异常混乱,没人知道俞铠为什么会被困在火场里,只知道他的结局。俞湾陷入了一种凝滞的沉寂,每个人说话的音量似乎都减弱了,即便生意依旧红火,也没人兴高采烈。然而这种哀伤似乎并不纯粹,很多人似乎松了一口气€€€€替自己、替他父母,或是替陈秋持。
商户们没说什么,毕竟只有cloudy99损失惨重,但本地居民的情绪却逐渐发酵,抱怨声四起,纷纷去游客中心投诉,建议景区限流。
尤其是俞铠的死亡,让他们找到了很多贴切的假设,如果是自己生病了救护车进不来怎么办,如果着急出门办事被堵在停车场怎么办,很多类似的如果累积成了戾气。
游客,似乎一夜之间从带来收入的“财神”,变成了影响他们日常生活的“麻烦”。
者也这些天没有开门营业,但所有人都正常作息,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周佳阳也回来了,但她不再热热闹闹地找人聊天,只是沉默地站在吧台后,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早已纤尘不染的台面。俞广乐依旧像往常一样做了一桌子的菜,香气四溢,可大家却默契地避开了那盘大骨头,谁也没有动。
陈秋持盯着那个盘子看了许久,终于伸手夹了一块到自己碗里,咬了一口,低声说道:“吃吧,别浪费食物。”
“不浪费食物”,是俞铠在饭桌上最常说的话。
话音未落,周佳阳突然愣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地砸在桌面上。她慌忙捂住嘴,试图压抑住喉咙里涌上来的啜泣声,可终究还是失败了。她猛地站起身,说吃饱了,随即冲出店门。门外,她的抽泣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
陈秋持就在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大口大口吃肉,吃完一块,又把整个盘子扯到自己面前,筷子一扔,直接用手抓起来啃。他拼了命地咀嚼、吞咽,仿佛拼着一股劲儿,一直吃到实在塞不下了,抱着垃圾桶全部吐了出来。
哭声和呕吐声充斥环绕着这家店,凄苦得可怖。
被聂逍找到时,陈秋持已经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
俞铠的房间非常空旷,除了一张直接铺在地板上的床垫,几乎没有家具。房间另一边的天花板上,静静地悬着一个练拳用的沙袋,很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