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的格局极富设计感,错层、穹窿顶、旋转楼梯,陈秋持一路走来都晕乎乎的,聂逍压低声音,跟他分享看展的感受。
陈秋持对艺术本身并没有太多兴趣,却喜欢听这个人说话。
几张巨幅照片两两一组,悬挂在另一个小展厅中央,是欧洲著名画家的自画像和照片重叠的影像,虚实交错,陈秋持从各个角度都没办法看清它真实的样子。
聂逍说:“他们眼中的自己和别人眼里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多少都会美化一些。”
陈秋持调侃道:“给自己手动美颜?”
“嗯,有点儿那意思。”
“也正常,每个人看自己比别人说的更好些。”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比别人描述的要美好很多。”
聂逍的声音很轻,话却很烫。
最后一个展厅在顶楼,名叫“林中四季”,占据了一整层楼,没有灯光,全部都是黑暗的迷宫的设计。陈秋持刚踏入这片黑暗,心脏便开始不受控地乱跳,不由得从背后拽了一下聂逍的衣服,下一秒,手就被紧紧牵住,再也没放开。
每走到一个拐角处,他们都能感受到不一样的风景。春天的鸟鸣,夏天的雨,秋天的瓜果香,和冬天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无光的环境放大了其他的感官,直观地感受着风霜雨雪和四季变迁,陈秋持渐渐适应并爱上了这个地方,他依赖着风雨中握住的温暖和安定。
磨磨蹭蹭待到美术馆闭馆,外面已经下起大雨。他们回到俞湾,车子熄火,在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里,潮湿和温热一下子晕染开来。
聂逍说:“车上没伞,再等一会儿吧。”
“其实……”
“阵雨,一会儿就停了,好吗?”
陈秋持想说,其实你就停在我家后门口,两步路就能进门,但他受不了聂逍的“好吗”,这温柔的祈求把陈秋持死死按在副驾上,同时,他也受不了这漫长的沉默,于是开启万能话题,说道:“雨还挺大,回头别再给俞湾淹了。”
“不会的,改造入河排水口的工程已经验收了。”
“是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去年夏天,淹水之后。”
“哦,这样啊。”
“你不知道?”
“没注意。”
“施工之前贴了公示的,我在群里也发了两遍通知,你是一点儿都不看啊。”
“呃……那个群,免打扰了。”
聂逍突然解开安全带,撑着身子,直视陈秋持,一点一点,越靠越近。陈秋持紧急闭上眼,等了片刻,却并没有什么落在嘴唇上,只有耳边的温热呼吸:
“以后还是看看吧,我想打扰你。”
此时,雨滴不再落在车顶,世界静下来,耳边的呼吸声便显得越来越重。陈秋持的心跳得越来越用力,头也越来越疼,他预感到有些必然的事情即将发生,最终,恐惧胜过了期待,他轻轻推开聂逍,打开车门。
“晚上好。”
他说完,不等回应,便落荒而逃。
第26章
他冲进浴室打开凉水,满脑子都是聂逍温柔的笑眼、弯起的嘴角、纯净悠然的声音和淡淡的略苦的柑橘香。陈秋持蹲在地上,冷水从头顶不停浇下来,也灭不掉他心头的火。
躺在床上,被子的质地细致光滑,触感像那个人的手轻抚着他。他用力握了握拳,想要对冲掉手上被揉捏被包裹的记忆,却无济于事。
一连几天,陈秋持都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之中,很难受,又说不出哪里难受,不痛不痒,就是整天晕乎乎的,周边发生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人扰乱了自己的心。甚至在早晨起床之前,他还能听到早就不见了的蝉鸣声,催促他起床,催促他面对这个既真实又虚幻的世界。
他竟然开始跟虎子对话。
“陈小虎。”
“嗯?”
“我最近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噢。”
“你们猫有这种感觉么?就是你遇到另一只猫,突然就觉得不是自己了,而且你以前明明不喜欢猫这个物种的,连自己都讨厌,但你现在不一样了,你变成了另一只猫。”
“嗯。”
“对吧,那你就能理解我了。唉,头好晕,咱们去睡觉吧。”
“哦。”
这年的冬天没有往年那么冷,气温一直在十几度徘徊,游客也只多不少。圣诞节向来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刻,者也接待了一大批挤不进Cloudy99的客人。双人桌要坐三个人,四人桌挤了五六个人,陈秋持不得不焦躁地穿梭在狭窄的过道中,他端着盘子,被一个突然站起来的女生吓一跳,急忙后退一步,险些失去平衡,随即一只手稳住了他的腰。
怒火冲上心头,他回头瞪了一眼,发现是聂逍,陈秋持瞬间没了脾气。
“怎么才来?”
“这两天游客太多,加班了。”
“那你自己找位子坐,我忙过了这阵子再来找你。”
“不用招呼我,我到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
聂逍一来,陈秋持连干活都笑意盈盈的。
到了下半夜,酒吧里的空气被酒精浸透了,一呼一吸满是醉意。
陈秋持空闲下来,倚在吧台旁边看他们玩游戏。聂逍的酒量果然好,再怎么喝都脸不红心不跳,而俞立航则唯恐天下不乱,到处张罗着无聊小游戏,看到陈秋持闲着,硬拉他过来:“老板来一起玩。”
陈秋持摇头:“放过我吧,我一玩就输。”
“那你自罚三杯,就放过你。”
陈秋持不会把三杯酒放在眼里,伸手就要去拿,被俞立航拦下:“哎,不许用手碰。”
陈秋持瞪了他一眼,弯腰,用嘴叼起小杯子,头一仰,喉结轻轻一动,酒就这么顺势滑了下去。
酒是凉的,吞下去却燃烧了起来。
陈秋持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拖上了楼。
刚走到拐角处,聂逍便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盯着他看,陈秋持被注视着,但却没有被注视的感觉。聂逍的眼神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躁动、狠戾。
他咬牙切齿:“陈老板,不要这样好吗?”
“……哪样?”
“不要再那样喝酒了。”
“没……没喝多少……”
“不是酒,是你的腰,你的脖子,你这个人……勾得人魂儿都没了。”
陈秋持张了张嘴,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堵了回去。
他不记得有多久没被这么热烈地吻过了,只知道刚才那杯烈酒已燃遍全身,所有的症状都如期而至。
聂逍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低声唤道:“陈老板€€€€”
陈秋持侧过脸,声音有些颤抖:“别叫我老板。”
“那叫哥哥?”
陈秋持强忍着鼻息说:“不要。”
“陈秋持你真麻烦!”聂逍的嘴唇流连在他颈侧,手悄然探入衣服,陈秋持被迫仰起头,看着楼梯上斑驳的不停变换的光,慌乱、紧张,想按住他的手,却使不上力气,任由他们俩像黑暗里的两块绞拧在一起的旧毛巾,湿、滑,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气息。
陈秋持头痛欲裂,本能想推开,却又沉溺在那只手弯起的弧度里,无法抗拒,抗拒便是错过,错过他此生从未拥有过的满足感。他倒在聂逍怀里,奇怪的是他的头居然不痛了。
聂逍在他耳边说话,声音黏黏糊糊的,他听不清,也没问。
他们之间什么确定关系的话都没说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在一起,陈秋持明明不是那种不清不楚的性格,他的心被狂风搅动,身体也跟着不受控,没有力气,却有渴望。
他瘫在床上,和一只猫面面相觑。
“虎子,我一定是喝醉了,我干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嗯?”
“我以前不会醉的,这次居然只喝了两杯,就这样了,这算不算‘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可我为什么遇到他,就毫无理智了呢?”
“唉。”
“虎子,你说,两个陌生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虎子这次没理他,悠然洗完脸,晃晃脑袋就走。
“哎你别走,你去哪€€€€”陈秋持伸手去拦,虎子却已经跳上窗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里分明有种不属于猫的笑意,甚至还扬了扬嘴角,随后纵身一跃€€€€
“别跳!”陈秋持惊叫出声,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想要追上去,却一脚踩空,重重摔在楼下。
很奇怪,他没感觉到疼,还追着虎子跑了两步,只是嘴里,莫名其妙泛起一股铁锈味,手摸上去,温温热热的,是血,他低头看,自己不着寸缕,更多的血顺着腿往下流。那一瞬间,他居然不知道是该先处理性命攸关的伤口,还是要找个遮蔽物掩盖这巨大的羞耻。然而,还没等他作出决定,每一寸皮肤撕裂的痛楚骤然袭来,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与此同时,一张他厌恶的脸带着狞笑声逐渐逼近,是周乘,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陈秋持……”
他奋力挣脱,心脏跳得极快,快到他全身都跟着震颤,耳边响着机器的“滴滴”声,声音越来越大,不受控地从耳朵里钻进来,塞满他的脑子,脑子里紧绷的一根细线终于断了,他坠入无边的黑暗。
这次,聂逍不见了,但他看到了姐姐。
他往前走,姐姐便跟着他往前走,他停下,姐姐就安静地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只是陪伴。
他认出了,这是刚从上海离开的自己。没有直接回俞湾,找了个海边住下,在傍晚的沙滩上走,身边不时有人提醒他小心一点,涨潮了,别走远,而他想的是,只要往右边多走几步,就能消失在大海里了。
海风吹得他晃晃悠悠,海水冰冷,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低头看去,还是血迹斑斑,一遇到水,霎时便化开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伤都抹掉了。
姐姐快步上前,挡在他面前,轻声说:“你别走了。”
陈秋持抓住了她的手,和记忆中一样。那时候她紧紧地牵着自己,跟着爸爸,在殡仪馆的告别厅里,围着鲜花走了一圈,这是他对姐姐最深刻的记忆。
“姐,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冲动,我不该断送前程,我不该跟爸爸说实话,让他伤心,我也不该跟着周乘去上海,害了自己……我怎么,怎么什么都做不对呢,我要怎么办……”
姐姐像往常一样,伸出手帮他整理头发:“秋持,有些事情……有时候只是命不好,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你别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是别人,你听我说,如果运气差得已经到底了,不会再坏下去了,相信姐姐好吗?”
陈秋持睁开眼睛,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随着呼吸冒出一声啸音,像濒死的动物,这声响里藏着一个人的名字,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在。
他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发了疯的野兽,只要一清醒就开始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