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北街还在排队吗 第8章

陈秋持见状转身回去,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略一思忖,又放回去换成可乐,递给小哥:“天太热,大中午的辛苦了。”

小哥本能地要推辞,见他执意要给,只好慌忙道谢,随后打开可乐,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了大半瓶,快意地舒了口气,抹一把嘴角,略带羞涩地朝陈秋持笑笑,又喝两口,一瓶可乐瞬间见了底。

陈秋持觉得小哥面熟,大概是经常在俞湾附近跑,也有可能他就是个陌生人,只是感觉认识,就像每天都能见到的交警、快递员、地铁安检,这些人因为身份而不再陌生。

“进来坐会儿吧。”他说。

小哥忙摆手:“不了不了,门口就挺凉快的,谢谢啊。”

陈秋持弯腰逗狗,瞧着它那被剪得参差不齐的毛,问道:“这是……你自己剪的?”

小哥挠挠头:“是啊,可不好剪了,我自己剃个头两分钟,给它剃毛半小时,还剃得特丑,它好几天都不想搭理我。”

陈秋持也觉得丑,虽然丑,却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被精心照顾着的,他问:“挺热的天,为什么带狗出来啊?”

小哥叹了口气:“别提了,以前的房东让养狗,后来他把房子卖了,新房东不让养,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只能每天出门带着,反正我回去也晚,就是苦了它了。”

“今天太热了,遭罪,要不你先把它放我店里,等晚上再回来把它带走,它认生么?”

外卖小哥满脸惊喜:“不认生不认生,可太谢谢您了,它特别乖,不怎么叫,让干嘛就干嘛,让它在哪儿等我,它就可以一动不动,乖得跟个智障似的。”

陈秋持被这个评价逗笑了。

这只乖巧的小狗卧在酒吧门口,冷气和穿堂风一起吹过,它便不再伸舌头喘气,很快就开始眯着眼,小脑袋晃悠几下便睡着了,睡得很踏实。过往的行人时不时会伸手挠挠它的头,它便伸长了脖子任挠,不叫,也不反抗。虎子试探性地去闻它,它纹丝不动,直到猫鉴定完毕,认为它是个可玩之物后,才敢摇摇尾巴,回应友好。

聂逍看着有趣,给他俩拍了张照片,问:“我能发公众号么,标题就叫‘外卖小哥的宠物寄存处’。”

陈秋持摇摇头:“算了吧,不要消费别人的苦难。”

聂逍像是生怕引起他的反感,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发点不一样的内容。其实……我觉得很抱歉,好多人来找虎子拍照打卡,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谈不上打扰不打扰,本来就是开门做生意。”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发她照片了。”

“倒也不必,网上的热度说不准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就火了,说不定河边那棵大榕树也会变成打卡点,要是真介意,我会直接找你说。”

“我知道你去过书店。”

“嗯?”

“他们来找我了,说授权的事儿。”

像是毫不在意,陈秋持的笑分外浅淡,他不追问结果,似乎这件事跟他完全无关。

聂逍接着说:“我告诉他,前面那些照片不能用,如果他需要,我可以拍些别的。”

“嗯,好。”

“但是吧€€€€”聂逍顿了顿,神色踌躇,“书店老板说,前两天集团法务发了新的合同给他,明年开始房租上涨50%,他有点为难。”

陈秋持原本在帮崔叔整理摊位,听到这句话直起身子,直视聂逍,笑了:“什么意思?跟我有关?”

聂逍没正面回答,他心里清楚,书店老板当然是气急败坏的,但他不能从中挑拨,只能迂回着说:“可能……正巧在这个时间,他误会了。”

“这事儿闹的€€€€”陈秋持深吸一口气,又叹气般吐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如果单纯说房租的事儿,咱们来算算账。据我所知,他们的合同签了五年, 20年的时候,因为你也知道的原因,房租减免了一半,去年初情况好了一些,改成70% ,明年正好到期,七成上涨50% ,跟最初的合同比起来,涨幅是多少?商业租赁,到期续租,涨价是正常的市场行为,跟任何个人都没关系,而且我相信,湾南一条街都是一样的。”

聂逍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遍,点了点头。

“我以前从来没解释过什么,你是第一个面对面问的€€€€”

陈秋持说到一半,看见俞铠从屋里走出来,抬手一指:“没你事儿,回去!”扭头回来,还是笑着的,“所以,我在这条街上并没有什么神奇的特权。”

他的笑标准、自然,语气也轻轻软软的,聂逍看着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像是刻意修饰出来的不加修饰。

“嗯,我知道了。刚来不久,还不熟悉情况,谢谢你耐心跟我说这么多。其实人多的地方传言就多,陈老板不用当回事。”聂逍说着,又看了看俞铠和老崔,“其实你收留他们,就说明你跟外面说的完全不一样,是很善良的人。”

不知是哪个字眼激起了他的警惕和抵触,陈秋持的笑容倏地不见了,也许那笑容并不是发自内心,即使是假的,也被他封存起来一点儿都不肯施舍给自己。聂逍看着他的眼,本就深邃的瞳仁因为冷冽更暗了,他一字一顿:“你觉得,这事儿跟收养流浪狗一样?我假慈悲?还是自我感动?或者是捞个好名声?”

“不,不是€€€€”

聂逍心下一颤,一瞬间,他真切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刺有多尖利。

第12章

这天下了不小的雨,晚上七点钟,者也还没坐满。两个没撑伞的年轻人一路跑跳着闯了进来,其中一人扯着大嗓门喊道:“老板在吗?我们的店周五开业,到时候可得赏脸来喝两杯啊!”

见陈秋持只微笑,不搭腔也不动,俞立航迎上前接下了他们递过来的名片,念道:“clouldy九十九。”

“不是九十九,是ny-nine。”年轻人纠正道。

“这不是一回事儿?”俞立航一脸疑惑。

“当然不是,哎算了,反正到时候来捧捧场呗,我们店里有乐队,还重金挖来了DJ ,气氛那叫一个热!”说着,他目光四下扫了一圈,眼神中透着挑剔,不太友善,似乎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这儿太冷清” 之类的话。

陈秋持认出了他们,之前来过,咋咋呼呼一群人,这两位音量尤其大,酒过三巡开始嫌弃气氛不high ,既没表演也没乐队,寡淡得要命,张罗着要走。后来有人开玩笑说是不是请不起,这才又坐下喝到半夜。那一晚酒倒是开了不少,算是那段时间最大一笔生意,所以陈秋持记得。

如今他们还专门开了一家店,看来这是真心热爱音乐表演,他想。

吧台边今晚只坐了一个人,俞立航和聂逍把酒言欢。陈秋持看着疑惑,他俩什么时候这么热络了,不过再一想,也是理所应当,大部分时间,都是俞立航帮他承担了对外沟通交流的工作,和管委会、物业、周边商户都维持着友好关系,甚至林主任进门都直接喊“立航”,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才找自己。

陈秋持走近几步,拉出高脚椅坐下,听他们在聊什么。

俞立航说:“你应该听过我们那儿的传说吧,出了名的极速衰老,在那儿一年相当于人间五年。”

聂逍点头:“嗯,听说过,你们那儿的时间流速和别的地方不是同一个量级。之前有同事和你们对接过项目,说发出去文件的三秒之内一定会被接收并且打开,三十秒之后再给反馈就算慢的了。”

“对啊,大厂牛马的生命流逝那都是以毫秒来计算的。我入职前两年买过一个充气床垫,后来升职之后没那么忙了,但我那个床垫传下去了。”

“经常睡在公司啊?”

“可不么,面试的时候说什么‘项目急着交付的时候可能会通宵个几天’,结果一年到头全他妈都是急活,要么就是加急……”

陈秋持有时很羡慕俞立航,可以在某个地方拥有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倒不是羡慕他没日没夜的加班,而是羡慕他能有选择的机会,而自己只能守在这儿,或者说,困在这儿。

他的眼刚刚垂下来时,一个杯子递过来,有个声音对他说:“湾南那家店来势汹汹啊,陈老板的竞争对手出现了。”

他抬头,看见一双笑眼,一如既往的的温和,温和地把自己从自怜里拖出来,他应了句“还好”,接过杯子,杯中是一种没见过的酒,入口波澜不惊,划过喉咙的瞬间,却涌起猛烈的甜和辣,呛得他倒吸一口气,刚想问这酒里是什么,便听到俞立航说:“那家店开不了多久。”

聂逍问:“怎么,你也相信河东那条路风水不好?”

“这倒不是,是他们名字起得不好。”

“ Cloudy有什么问题?”

“他们不是本地人,不太了解,我们祖上有点忌讳乌云之类的词儿。你知道山上有个乌龙泉吧,传说中,山上有朵乌云,是个怪物,它能变成各种形态,一旦变成龙,就会地动山摇,这事儿县志上都有记载,是真实发生过的。”俞立航看上去很严肃,不太像临时胡编出来的。

聂逍想了想:“那……是地震了?”

“应该是,根据很多老人的说法,要镇压这朵乌云得靠更强大的力量。地震之后,雷电交加,起了一场山火,又连下好几天瓢泼大雨,才彻底没事,不过整个俞湾都换了个样子,山的这一边被劈出了一条峡谷,泉水流下来,就有了咱门口这条河。而且为了彻底镇住这个怪物,有几个关键位置,应该是跟风水有关的吧,立了九块大石碑,说是绝对不能动。所以你看,那个‘乌云九十九’,多吓人呀。”

聂逍笑道:“这有点牵强了吧,人家那是英文。”

“管它什么语言,反正意思不好。哎你别看这条河流速慢,其实不浅,凶险得很,传说中每年至少得淹死一个人。从前老人家说是要祭山,现在没人信这种说法了,现在大家都信统计学,一连十几二十几年,都保持着每年一个人的数据。去年大旱,河水都快见底了,居然有人夜里喝多了摔下河,第二天早晨被发现脸朝下淹死在河里,那时候水深也就一米多,都没到腰。”

“啊?”聂逍惊呼。

陈秋持把喝完的杯子递过去:“差不多得了啊,越说越邪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编了个故事挤兑人家呢。”

“宁可信其有好不好!”俞立航接过杯子,朝他晃了晃,陈秋持摇头,他接着说,“俗话说,不听老人言€€€€”

“你在我面前自称老人?”陈秋持眉头一皱。

“表叔我不敢了。”

一听这个称呼,陈秋持浑身不自在,啧了一声,转身就走。

聂逍望着陈秋持的背影,又要了杯酒。

俞立航低下头:“悄悄跟你说,我表叔在俞湾恶名远扬,但他长了一颗最软的心,一般人发现不了。”

“怎么说?”

“这条河邪门,每年出事,他都能难过好几天。”

“所以街上各种关于他的传说,都是谣言?”

“也不全是。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同情和无情都看心情,有时候冷漠,有时候悲天悯人,说不准。”

“我也听说他帮了不少人。”聂逍若有所思。

“脾气古怪的人就这样,就算是人家得了他的好处,都不一定说他的好话。不过他无所谓,不在乎也不解释,而且一出门就一副跟全世界硬刚的表情,不了解他的人都怕他。”

隔天下午,聂逍从湾南走到湾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遇到感兴趣的,还会拉着店主聊一阵子,像个真正的游客一样,拍照打卡发社交媒体。最近他一直在研究热门景区宣传,发现很多点击量高的内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景区介绍,而是能否拍出好照片。屋檐下挂着的别致风铃、街角的小水池,甚至巷子口的一条小狗,都是你在一条街上慢悠悠地逛,随处可见的东西。

绕了一圈积攒了足够多的素材,正想回办公室,聂逍瞧见河对岸酒吧的门开了一扇,一束阳光斜照过去,门口的那一片光亮正在邀请他。

既然如此,他便走了进去。

此时酒吧没客人,俞立航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吧台后面有个影子,似乎在忙碌些什么。

“哗”一声响,聂逍被吓了一跳,仔细看过去,原来是陈秋持把一桶冰倒进水池的声音,随即像没看见他似的,捞出一大块,放案板上切,嚓嚓声不紧不慢,显出些悠然自得。

聂逍端起脖子上挂的相机,示意可不可以拍照,陈秋持点头。

他本想说声谢谢,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开口,也许是因为对方点了头就再也没跟他有什么眼神交汇,又或者是那个眼神本身,有类似X光机穿透皮囊的效果。

他拍了昏黄吊灯背后虚化着排列整齐的酒瓶、黑色吧台和红色的高脚椅、空桌椅上“留座”牌带来的不在场感、折射在天花板上的一抹彩虹……还有一双手,戴着黑色手套握住冰块,另一只手持刀,手臂肌肉线条的紧致柔和时隐时现,真是要命的性感。

聂逍对自己的摄影作品甚是满意,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然而确认发送之前,他犹豫两秒,删了那张照片。

第13章

陈秋持被两声狗吠惊醒,他腾地从床上翻身而下,随手抓过一件T恤套上,便往楼下冲,门外一片嘈杂,他听得出是昭爷爷家的玄骊在叫,那只狗一向性格沉稳,平时不太出声,叫成这样,应该是出事了。

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俞立航从外面回来,还冲他笑:“虎子和猴子打起来了。”

陈秋持没听清,问:“她……和谁?”

“山上下来的一只野猴子,看着不大,可能迷路了,被咱们虎子追着打。”

陈秋持的心落了回去,起太猛,脑袋正嗡嗡报警:“就这事儿啊,那我回去再睡会儿。”

“哎你不去看看?”

“看她干嘛,又不是第一天打架。”

“猴子是保护动物吧,别真给打出个好歹来。”

“动物和动物之间的事儿,我一个人类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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