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觉得是天大的事儿,现在感觉就还好,现在能回忆起来的,都是跟她一起特别开心的时刻,不过上次我回老家找户口本,在抽屉角落发现一根她的胡子,那一下子特别揪心,难受得蹲那儿半天起不来。”
魏然怔住,两串眼泪突然就滑落下来,聂逍手忙脚乱给她递纸巾:“不说了不说了,别真哭啊。”
正说着,猫醒了,聂逍转过头,见她亲昵地在自己背上蹭来蹭去,喜欢得很,轻轻抚摸她的头:“吵醒你了啊,接着睡吧,没事的。”
可这位女士果然是女中豪杰的做派,前一秒还娇嗔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手,后一秒就翻脸不认人,冲他哈气示威,紧接着甩甩脑袋,转身利落地走了。聂逍下意识地跟上两步,她站在窗台上,回眸递来一个“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的凌厉眼神,随即纵身一跃,跳上侧面的雨棚,再借力跃上屋顶,动作行云流水,弹跳力惊人,只留下聂逍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
果然宠物和宠物不一样,聂逍想,自己家的是公主,这位就是女侠。女侠卧在一片斑驳树荫下,淡漠地注视着楼下游客如织,很有些傲气。
接下来的几天,聂逍摸清了小猫的作息规律。每天早晨上班时间,她准时来打卡补觉,悠然睡上一两个小时,便出去闯荡江湖,飞檐走壁;午饭后溜达回来,楼上楼下巡视一番,最后选定聂逍的桌子趴下,宣告主权。聂逍见状,专门腾出一个抽屉,塞满了猫条、罐头和零食,以求小猫能和他多玩一会儿。
“聂逍啊,刚来的时候还嫌这儿没活儿干,现在倒好,上班摸鱼都摸出花样来了。” 叶主任路过,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打趣。
“该做的都完成了啊主任,内容早晨才给您审核过,已经发出去了。”
“嗯,你效率是高。”叶主任见他和猫玩得兴起,又叮嘱一句,“赶紧把猫还给陈老板吧,别招惹他,看着个子不高没那么壮实,真动起手来你不一定打得过他。”
“我没事儿招惹他干嘛。” 聂逍哭笑不得。
“就这么一说,街上都传他又阴又狠,肯定不是空xue来风,多留个心眼儿没坏处。”
第7章
这只猫,是一家倒闭宠物店的留守动物,两年前的夏天,陈秋持打烊之后躺在床上,总能听到一阵一阵的猫叫声,远,但真实存在,且连续好几天,一直到声音从清澈到嘶哑,他待不住了,出门去找。
这家店显然已经没人在维护,从外面看,几个空货架歪歪斜斜,手电筒照到的地方,能看得见灰尘,和杂乱无章的脚印,他正想唤一声,却见一个影子突然从高处跳下,他吓得后退半步。
原来这就是把他叫来的那只猫,她站在一小束光里,矫健又有点狼狈,眯着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又倔强地盯着陈秋持,硬撑着捍卫些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似乎前几天那些无助和哀求都跟她无关似的。
陈秋持小心地把水倒进瓶盖,从玻璃门下面塞进去,又把带来的卤牛肉掰成小块,小猫似是饿极了,猛吃几口,吃得急了,差点噎住,却顾不上停歇,仰头奋力地嚼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他看着这只猫争分夺秒,拼了命活下去的样子,心生恻隐,又有些动容,第二天就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带回了家。
她是一只豹猫,但花纹生得不太标准,豹纹里夹杂了一些虎斑纹,价格却又不便宜,于是一直没卖出去,老板给了陈秋持一个尾货清仓价,可他并没有当成品种猫来养,给了她完全的自由。平时就在屋顶上闲逛,饿了就回家吃饭,吃完继续出去玩,毫无恋家的意思。只是她把自己的作息时间调整得和陈秋持差不多,半夜回家,睡在阳台上的窝里,陈秋持每晚回房间,都能看见她身上的斑纹随着呼吸,起伏翕张,是有韵律的美感。
他有时候会故意使坏,对着起伏的小肚子揉一把,虎子被弄醒,张嘴便咬,却又是假装的,连个牙印都没有,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赠予他一点点潮湿细碎的亲昵和暖意。
说是宠物,也不尽然,陈秋持当她是室友,一个在卧室等他,让他每晚都能安稳入睡的室友。
小猫陪聂逍上班差不多半个多月之后,她的主人终于上门了。
陈秋持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两个女孩也到了管委会,其中一个似乎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脸上似有泪痕。
女孩说,她们是湾南街一家咖啡店的店主,生意太差了想退租,当初签约的时候,原本承诺过景区南门是正门,旁边还有地铁站,结果地铁施工挖到文物,改成了一公里外的北街入口处,而且两个停车场都在北街,南街门可罗雀,本来她们的店门面就小,没有太多座位,加上湾北那边又开了一家大品牌的连锁,天天九块九的卖,更加没人去她们的店了。权衡之下,决定及时止损,但违约金高得惊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请管委会出面帮忙商量一下。
陈秋持对她们的咖啡店有点印象,小巧精致,干干净净的浅蓝加白色调,不少游客去拍照,挺好的一家店,关掉了未免可惜,于是他说:“如果你们想要搬个地方,河西有几家店面很大,可以分租出去。”
叶主任说:“恐怕开发商那边不会同意,你们河西都是个人的,她们的合同是跟管理公司签的,要搬也只能搬到河东。”
“哦。那就没办法了。”陈秋持轻描淡写,转头对着猫喊了一声,“虎子!走了,回家!”
小猫蹦蹦跳跳地跟上,聂逍的视线也跟着她蹦蹦跳跳地走远。他想,这个人进门,只跟叶主任打了声招呼,一直到他离开,视线都没有望向别处,似乎他只是来找猫,顺带着给咖啡店的困境提两句不痛不痒的建议,热心但有限,善良和冷漠都不那么彻底,给人一种很奇怪的疏离感,总是隔着一条浅河。
这天傍晚,聂逍又被魏然拉来酒吧,他不拒绝,也不全然因为自己下班无事可做,他每天都能从自己的窗户看到对面,却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好奇又有些期待的世界。
乍一看客人还不是很多,有不少空位,但空着的桌子上都摆了预留的牌子,显然这地方不久就会坐满了人。他们坐在吧台旁,聂逍因为待会儿要开车,只点了杯气泡水,旁听魏然和俞立航聊天。
“他们说你之前在上海工作?”
“是啊,做了八年程序员。”
“程序员?高薪职业啊,那为什么要当调酒师?”
“被裁了呀。”
“然后就没再找别的工作?”
“大厂待久了,小一点的地方吧看不上,别的大厂也都在裁员,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满意的,就回来了,回家住,生活成本低一些。”
正聊着,他注意到上午去过管委会的两个女孩走进酒吧,在自己身后坐下,陈秋持随即从楼上下来,聂逍人虽然坐着没动,注意力却离开了吧台。
“我们听说,在俞湾没有陈老板摆不平的事儿,所以想来问问您,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可以退租的。”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陈秋持的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情绪。
“其实,也不是说想要赖掉违约金,我们也试过找别人来租,真的已经找了很久了,陈老板,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商量的……”女孩们似乎在犹豫着斟酌措辞,身旁有个一俯一仰的影子经过,其中一个女孩向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更宽敞的位置,顺势说,“上次我们提了一下,那边就说派个法务来跟我们谈。上午回去之后,听说您认识投资方的大老板,能不能帮我们打声招呼,看看适当打个折。”
陈秋持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去吧台倒了两杯水,女孩们接过,道谢之后接着说:“陈老板,我们是五年前签的约,原本打算20年初开业的,突然就开不了了,当时免了我们半年的房租,后来……您也知道,基本没什么游客,好不容易熬到了去年,终于好了一阵子,没想到这边又开了几家大连锁……”
“嗯,我知道。”陈秋持拿着手机,划开又关闭,“你们说的周总,那个人也是从小在俞湾长大的,这条街上90%都认识他,其实,这种事儿你们来找我还不如找汉服店的歆姐,她跟周总更熟。”
“就是歆姐让我们来找你的。”两个女孩见陈秋持神色不太好看,忙说,“陈老板,我们也就是试试,如果实在为难就算了。”
送走了女孩们,陈秋持对俞立航叮嘱一句“我出去一下,你盯着点儿”,便出了门,而聂逍走神这阵子,魏然他们相谈甚欢。
“所以你原本就喜欢酒?”
“对,任何不如意的时候,尴尬的时候,需要勇气的时候,来两杯酒,事情都会顺利起来。”
“那你上班的时候会喝酒么?”
“当然,有时候灵光一闪调了一杯新酒,总得自己先试试吧,不能把客人当小白鼠。”
“那岂不是会越喝越多?”
“喝多了才好呢,多喝一点回头打开股票软件,账面上的五位数都能变成十位数,多开心。”
聂逍跟着他们笑起来,从他到俞湾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觉得这里有趣,这里的人有趣。
这天,聂逍做完手头的事,已是下午三点,对面酒吧的门开了,他的目光穿过树叶间的空隙,穿过人群,看着陈秋持走到老崔的摊子旁边,跟他说了几句,顺手抓几颗花生,手心一攥,轻轻一吹,花生皮落叶一般飞走,再丢进嘴里。他吃得很慢,显然就是个小零嘴儿,可以吃也可以不吃,但他吃出了一种理所应当的气质,似乎这个闲适的下午,就应该倚在门边,即使不吃东西,也得动动嘴。
他穿了一件乍看上去很普通的白T恤,材质轻薄柔软,风吹过的时候会泛起波纹,领口有一圈灰色拼色,算是一点点特别的设计,不止颜色,领口的弧度也特别,不深也不浅,弯曲得恰到好处……聂逍就这么一直看着,看到他转身走了,心还在悠悠晃动,空旷如无风的公园,那个人走了,他坐过的秋千还在荡。
此时,下楼买奶茶的魏然也回来了,并带来了最新消息,咖啡店的女孩们顺利退租,押金全数退还,又有传闻说是陈秋持搞定的。
“看吧,我就说陈老板深藏不露。”
“你出去一趟就为了跟人聊八卦啊。”
“知己知彼才能更好的开展工作。”
聂逍往椅背上一靠,盯着天花板:“行吧,现在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一点人脉,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流放生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魏然宽慰道:“不着急,你肯定能做出成绩。”
“我都快要进入半养老的状态了。”他晃悠着椅子,顺手摘下几根猫毛。
“我觉得吧,工作不能闷头做,得让上头经常看见你的名字,才华这东西展示出来,有名有姓的才有价值。”
“为什么你一个总想着躺平的人会有这类经验总结?”
魏然下巴一抬:“聪明才智和人生态度是两码事!”
第8章
夏天早早到了。
俞湾离山很近,尤其是湾北,只要天气晴朗,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半山腰的草木和泉水,加之门口即是河,还没到很热的时候,蚊子就先出现了。那种黑色带花纹的小蚊子异常凶猛,被叮一下又烫又痒,红肿好几天都消不下去,陈秋持今天,就是被它叫醒的,小臂上两三个包连成一片,起伏山脉似的,他闭着眼,抓得烦躁。
俞立航在他下楼梯的时候喊住了他:“陈秋持,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什么事儿?”
“大威那边租出去的登山杖断了,一个游客扭伤了脚。”
“严重么?”
“伤得不怎么严重,但是不巧正好遇上旅游产品质量检查组来,你说大威这运气是不是太差了。”
“确实有点儿背。”
“反正极速这两天没开门,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无非就是赔偿处罚。而且大威跟周总是从小和泥长大的交情,这边刚出事,那边的法务就在高铁上了。”
“这倒是,管委会那边估计也能消停几天,太烦人了他们,瞎折腾,想一出是一出。”
“跟管委会有什么关系?”
“就是他们建议那几家店搞什么租赁,像租鱼竿渔具徒步装备之类,建议的时候也就动动嘴皮子,真出了事儿找谁去,还不是得咱们自己承担后果。”
陈秋持还在执着地挠他的手臂,似乎并不介意那一条条血痕,对他来说,疼比痒更好受些。 “也是好心,只可惜出了意外。”他说。
管委会反应很快,当天下午便在各个社交媒体上向受伤的游客致歉,并主动承担医疗费用。周佳阳喝完最后一口汤,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评价道:“他们对衣食父母的态度可真好。”
俞立航附和:“都说了是衣食父母了,能不好么。”
“要不是出这个事儿,我都不知道咱们还有这么多官方账号,全方位立体覆盖,怪不得最近人流量巨大,这宣传力度……”她点开微信公众号,往上翻,突然看见一张很有意境的照片,点进去。这是一张远景,一只猫在屋檐上散步,背景是半个夕阳,另外还有一张近景,虎子站在栏杆上,嘴里叼了一只蝉,微微抬头,睥睨众生,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把手机递给陈秋持,她说:“老板你看,咱们家虎子多有气质!”
陈秋持随意瞟了一眼,应付似的点点头。
她继续往下划:“哎?怎么他们做的冰箱贴和亚克力立牌也有咱们家猫呀,我得去问问。”
这姑娘说风就是雨,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留下一句“拜托立航哥洗碗”就跑了,俞立航朝着她的背影喊:“要两个冰箱贴来!”
少顷,她带着聂逍和魏然一起回来了,几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太自然。尤其是聂逍,看起来有些茫然,眉心不自觉地蹙起,脸上浮现出一抹无措。
“那你自己跟老板谈吧,是不是要付版权费给我们。”周佳阳说。
陈秋持皱了皱眉,怎么就扯到版权费了呢,但还没等他开口,魏然抢先说:“都说了这是聂逍手绘的图,又不是用你家猫的照片做的,怎么就需要版权了呢?”
“哎你们发了那么多虎子的照片,冰箱贴也是按照她的样子画的,卖出去那么多,这不算侵犯肖像权么?”
“小姐姐,你家猫又不是人,人才有肖像权好嘛!”
“猫怎么就没有了,就算她本人没有,但她的主人有的吧。”
“她本人?”
“她本猫!”
两个女孩吵吵嚷嚷的,虽然声音大了点儿,但明显看得出就是拌嘴抬杠,而陈秋持和聂逍这两个当事人倒像是看戏一样无动于衷,并排倚在吧台旁,陈秋持也不想制止,只觉得这两个女孩半真半假地吵吵,热闹又可爱。
“您好,我叫聂逍。”
陈秋持没听清,问了一句:“夜宵?”
身边的人低头凑近他的耳朵,放慢语速说:“不是夜宵,是聂,耳朵的耳,双人的双。”
“哦。”陈秋持借着看向吧台后面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拉远了一些距离,仿佛在心里用一条无形的警戒线划分出虚无的空间,把自己和别人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