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我不只是要和你许天下,我要和你拜天地。
我们结婚姻。
我相信这是历史上最隐秘最盛大最无与伦比的婚仪。举境跪拜,史笔作证,新任梁皇帝首次封禅的壮举,南秦光明神五月初五的庆生。我相信父亲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一个问题,如果他们的盟誓以两个政权的血液缔结,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彻底割裂?就算割裂,果实终将落蒂,他们的断藤依旧被一枚苦果接续在一起,那他们还惧怕什么?
我只看到那轮金阳越升越高,挂上大明山峰的青翠发髻,像一只硕大金冠。
山上高台上,我父亲跪倒,大梁的骑兵跪倒。秦灼下拜,南秦的骑兵下拜。接着,父亲割破手掌,我从他心头的血管里奔涌而下,被他滴进秦灼酒杯。他们把鲜血挤进对方酒里,接吻一样用嘴唇互相承受。酒樽倾空后,两顶旒冕三起三落。
天下太阳下,天人借女祭司的声音高诵:
“一拜天地€€€€”
梁与秦结发。
他们磕了头。
这并不是这一天全部事宜的终结,这仅仅是第一个高潮的落幕。夜幕降临之际,秦灼在我父亲面前打开一扇落锁大门,门开的那一刻特有的香菸气味扑面相迎,我父亲看着面前如山的牌位,顿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我跟循他的眼睛,看到最前方比肩而坐的两座灵位,我素未谋面的祖父祖母,秦灼鸿案相庄的一双高堂。
秦氏宗庙里满壁祖宗如同罗汉,高高在上地俯视秦灼和他大逆不道地带进来的异姓异乡异教之人。一个秦氏子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带这样一个人到祖宗跟前。这或许是秦灼一生中最愚蠢也最勇敢的一晚。
我看见秦灼走上前,点燃三支线香。我在袅袅青烟里闻到我自己的气味,混合著松木和桐木、北方和南方、不信教和新教的古怪味道。这是非生命的我对我即将到来的生命的感召。我空中盘旋的身体愈发沉重了。
秦灼把三支香递给我父亲,我父亲在他目光示意下将那三炷清香插入炉中,他完成这个动作时,我看到秦灼浑身轻轻一抖。他看着站在他生身父母面前的我父亲,久久未发一言。
等我父亲退到他身边,秦灼才撩袍跪倒,我父亲也从他身边跪下。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说点什么。直到连我父亲都以为他无话可说时,秦灼张口,有些生涩地介绍道:“阿耶,阿娘,这是萧恒。”
他顿一顿,说:“我跟他了。”
他发出声音的一瞬我父亲胸中生出一股难言的震动,并敏锐察觉出他的异样。这句话结束后父亲立刻扭头看他,秦灼只匆忙推他一下,迅速叩头在地,不让任何人看清他的反应。
我父亲抬起了头。
他郑重说道:“二位放心,我不会叫他再受苦了。”
接着他一个头磕在地上。
我通过父亲的手臂感觉到秦灼身体轻轻颤栗,我听到静谧之中,他吞入腹腔的哽咽之声。我当时讶异,父亲的千金一诺竟带给他如此巨大的痛苦。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有时候痛苦是比笑容更深刻的一种幸福。
如果你以为到这里就接近故事尾声,其实没有。他们拜了天地还没叩拜高堂。他们叩拜高堂还没洞房。最后一个步骤到来前,我父亲将秦灼从地上搀扶起来,他们对望片刻,在满堂祖宗目送下双手交握地走出宗庙。此时我的意识已如待归之鸟,振翅难飞,倦怠不堪,我知道那是即将搭建的肉身之巢所散发的巨大吸引力。我仍在恭候这一神圣时刻的降临。
五月初五是南秦父神光明王的生日,更是他与其妻暗神的生离之日。这一天秦境上下夫妻分房,牝牡异圈,满境蜂蝶不做授粉之花媒。我父亲和秦灼在今日结合,实在有一些触犯大不韪的愚蠢勇气。我相信他们也并不确定,神明为这场婚姻送出的是天谴还是赐福。
光明台成为秦灼继位后的全新寝宫,四下一片寂静,光明神铜像端坐神龛。室内灯火高烧,宛如龙凤花烛。窗外烟花怒放,好似鞭炮齐祝。夜幕夜色被隔绝在外,喧闹欢笑被隔绝在外,整座宫殿被金色肃穆的水潮包裹。白天太阳的余韵沉进池塘,池塘水涨,在没顶之前先没过秦灼足底。秦灼赤脚踏入这条金色爱河。
我借父亲的双眼观察他。我融于父亲眼底,融于那一团爱欲与肉€€欲交缠、亵渎与膜拜撕扯的目光之火。爱将我父亲的黑色眼睛染成一世界的金色。秦灼站在那世界中心,脱去大红礼服,露出洁白优美的身体。他踢一堆残烬一样将落地的衣物踢远。我父亲满眼金色的火苗烧在他身上,他满身金光闪烁。我看见他仍佩戴祝神首饰,黄金抹额黄金项链,黄金臂钏黄金脚镯,他□□地站在父亲面前,援手,将一对七叶黄金耳€€穿在耳上。我察觉他耳垂有血痂愈合的痕迹,他第一次穿透耳朵时也穿透了他们最后那层爱情的隔膜。那也就成为他们生命渗透过的爱情徽记。今天更加原始的冲动驱使他重新刺破这双耳洞,在他们即将痊愈的爱情伤口上錾下更深刻的金色钢印。爱的出口就是伤口。爱的真谛就是疼。
他向父亲抬起手,父亲无可抵挡、无从抵挡地走向这片爱情的金色泥沼。秦灼白莲花一样神圣的芬芳在泥淖里吸引他。他们十指相连地走到光明神大像眼皮子底下,开始接吻。秦灼手指插入父亲头发时我听到窗外最后一簇烟花绽放的声音,我被那朵溅入窗中的金光击中,像一枚种子被金色的鸟喙唾到泥里。坠落时我听见秦灼细细抽气,他叫我父亲的名字,像叫一个爱得要命又恨得要死的人。他腰肢像花苞合拢一样紧紧包裹在我父亲身上。我听到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我能给你养个小孩……我们是不是真的能这样过一辈子。
他的话音被颤抖淹没。父亲快速耸动脊背时低吼出声。金色新泉潺潺,包裹金色巫山。金云堆积满室,金雨蒙蒙坠落。我听见天外一声轻响,是一层一层蛹状黑夜破开缝隙,光明神掀起黑色眼皮,睁开一只巨大的金色眼睛。那是我身为意识所听到的最后声音。我跟随金色雨水顺流而下,冲过河道,肉€€体在一片金春般温暖的沃土里暗自扎根。
五月初五,我和光明神同日诞生。我不知道他们这大胆的举动是对神的亵渎还是供奉,就像我不知道我本身,是我父亲苦求而得的错误神谕,还是秦灼一语成谶的爱情苦果。
金色火苗在光明台烧了整整一夜。
我想我该叫秦灼阿耶。
这一夜父亲为阿耶埋下种子。两个月后,他们以为我是个女孩子,并用掌中之宝作为我的名字。
从此成为拨动命运齿轮的手指。
我在那个夜晚就读到了故事的结局。
我这一生也只有那一个夜晚思考过,我为什么成为我。
我是被剪断的脐带,是死结的红线,是历史的一场宫外孕,和这个故事增生的血管。
我不是故事的终结,更不是它的起始,我是它延续的一条根。
我甚至算不上这个故事的亲历者,我只是它的一部分。
我不是讲故事的人。
【卷三完】
--正文完--
第375章 裴杨番外蜡烛
裴兰桥回府已至深夜。春夜深深,月色淡淡,独窗中仍晕了烛光。她将官帽抱在怀里跳下马背,刚推开门,榻边人便抬头问,饿不饿,我做了些点心,你先吃,再给你煲点汤吗?裴兰桥笑道,这么晚了,再吃也不好克化,我随便垫点儿。
她边说边往屋里走,女子仍从榻边坐着,面前一只竹编的小笸箩,里头是丝线绣料之类。春夜寒,她只穿了件鹅黄抹胸,外头披着裴兰桥一件半旧袍子,发髻松松挽作堕马,指头上戴了个顶针,手里的活还没放下。裴兰桥便道,天也冷,不多穿点。又道,别做了,熬眼睛。
女子嫣然笑道,还这一点,赶完你明早穿。又嗫嚅道,上回穿你那件磨坏了袖口的去面圣,陛下得觉得我多克扣你呢。裴兰桥笑道,我不信,你舍得?许是灯火昏昏,女子面上似飞了霞光,只低头啐一口,你们谏官都是油嘴滑舌。
裴兰桥和她隔着案几坐下,仍穿着白日的大红官袍,将案上一只绣花样子捡起来掂在手。女子做针线,她便静静陪坐一旁,烛火也静静陪着烧。夜里静,毫毛般的声响和心思都无所遁形。纫针的声音剔在心上,麻得人心痒。这么坐了一会,裴兰桥喟叹般叫她,观音。
杨观音唔了一声,仍做着活,待她说下文。一会没听见动静,也就停下针线抬头瞧去,正撞进裴兰桥一双眼睛底。她心咚咚跳着,眼瞧裴兰桥凑近了,半个身子凭上了案,轻声叫,观音。
这是裴兰桥讨要的前兆。
烛火轻轻一晃,她睫毛也闪了一闪,将针线搁下,垂眼应一句,嗳。
裴兰桥笑了一声。
杨观音又羞又赧,忙大声道,你笑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呼地一声,裴兰桥已吹灭了蜡烛。室内一片漆黑。
杨观音蓦地紧张起来,睁大眼睛,紧紧攥着衣襟。昏暗中,隐约还能瞧见人影,声音更是清晰。那人从面前矮下来,抬起她一只脚替她脱鞋袜,又呵气搓手,反覆替她捂着脚心,嘱咐道,以后夜间要多穿些。太冷了你先睡,不用等我。
她紧张得无以复加,只僵硬地嗯一声。那人含笑道,嗯,真不等我?杨观音才知被戏弄,臊道,你干嘛呀。她还没追究到下一句,那人已站起来,手覆在她双手上,说你手攥得这样紧,叫我怎么做?她那样循循善诱的口气,叫杨观音有些吃醉酒般的陶陶然,也就昏头昏脑地松开手指。那人的手便探入那片鹅黄,鹅黄的柳叶下,是一片雪白的春€€波。她覆在那波皓白春€€水上,杨观音呼吸加紧,春夜里春风颤颤,春水潺潺。杨观音一双幼小的孚€€€€如新燕般轻啄她的掌心,她捉住燕喙,于是杨观音开始低泣。她轻声似推拒又似催促,你……别这样。
裴兰桥笑道,好。她终于肯做罗带轻分的事了。那蜡烛突然被风一吹,重新幽幽地焕了亮。她将杨观音抱到身上,像怀抱神女般轻俯下身,将神女从衣物束缚中解脱出来。她浣过了手,手指冰凉,香脂彷佛更暖,融融化开,所谓红泪亦如是。杨观音紧紧搂抱着她,吻她的嘴,在春江潮水中剧€€烈颤€€抖。裴兰桥常日做公文,指上茧厚,腕力指力俱佳。夜里独梨花轻落,猫叫几声,淙淙水过,人也听不清。裴兰桥问,难受?杨观音不说话。她又叫,观音。杨观音生离死别般死死抱着她,说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知道你要走了,但……你不要走。我是你的妻子,我要嫁给你啊。裴兰桥沉默了,双手环抱她的后背,轻声说,观音,你不要折磨自己。有些缘强求不得,有些人强留不住。天要亮了。我希望你幸福。
蜡烛滚下最后一滴泪。杨观音终于烧尽了。
第376章 番外我忘记的一个人
我认识李寒的时候,正值他生命和事业的黄金时刻。奉皇元年,他二十一岁。
李寒在那一年除了臣属和丞相,耗费了更大的精力去扮演“父亲”。梁昭帝和秦明公的长子诞育,二人却两地奔波,无暇照料,儿子就这么堂皇地丢给李寒养。
众所周知,李寒最喜欢攻克难关。他一年里的大半时间僭居于甘露殿内,限制在前朝、书案和摇床间,三点一线,如鱼得水。当年西塞战火连天都不曾耽误他著书立说,何况区区小儿啼哭。太子胎里弱症,脏器有损,李寒常担忧他哭得太低,叫自己养出毛病,反倒盼着他哭声再响些才好。
奉皇七年九月前,甘露殿一直为昭帝与明公并居之处。床榻置办于武帝朝,阔而敞亮,到底是积年之物,动作起来总要作响。榻边挂走马灯,大红罗帷低垂,映着辘辘灯火,如映一面千古万岁的老月亮。李寒很明白自己的处境,虽与昭帝是鱼水交,却不想凑那二人鱼水欢的热闹,便收拾了竹榻一张,正挨着太子的摇床。
李寒拥抱太子襁褓,这是我记忆里未能留存的事。但昭帝同他说笑时我总能听个一句半句。约莫是奉皇四年,李寒留膳甘露,秦明公在场,我亦作陪。北地好浓油赤酱,甘露殿却多照顾明公胃口,鱼羹清淡,云糕清香,新酒梅干,令人食指大动。李寒瞧见汤粥,不用反笑,说:“臣倒想起,殿下初诞那年留下个掌故。”
昭帝笑看他,我也仰头等他讲,便听李寒道:“殿下吃不进药,太医便令乳母服药,化作乳汁令殿下饮下。没过多久,殿下浑身便起了红疹,臣大骇,只怕有人从药中做手脚,一番验看发现,问题竟在粥里。”
“粥中有毒?”昭帝声音微凛,“你怎么也没同我讲。”
“粥中无毒,有马蹄子。这就是为什么,臣知道殿下吃不得马蹄子,吃了要生疹子。”
昭帝笑道:“我叫你帮我看儿子,险些将儿子给我看没了。”
明公却道:“人家肯替你带着不错,一二岁的小孩正吵闹。”
李寒便道:“这倒没有。殿□□贴臣,从不在半夜哭闹。只是抱着极轻,总觉得抱了个空襁褓。”
我这时才得知,他竟这么早便照看太子。再过一阵子,太子渐而认人,且算是早慧,叫人极早,昭帝与明公大喜,只将他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有一回李寒拜见,太子正咿呀学语,昭帝笑指李寒,对太子道:“阿叔。”
李寒却抢先道:“老师。”
他从太子面前徐徐蹲下,微笑道:“臣是老师。”
李寒这辈子做惯了大不韪事,但这一句,却算是他对自己个性的真正叛逆。他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少有私情外露的时候。他不会收学生,配做他李渡白学生的人还没出生。但他却认一个一岁小儿作传承。他昭彰了自己的私爱,并抬成了君为臣纲的公正。
昭帝沉默良久,没有反对。
我也是很久后才知道,昭帝属意的太子师本不是李寒,而是一位故去多年的岑氏郎君,他搅弄风云的种种手段与羽化成仙的条条故事错综在一块,只在太子太保梅道然身上留下蛛丝马迹。一夜就寝,明公坐在床沿,由昭帝替他脱靴,便听昭帝道:“做渡白的学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明公拉着他的手,让他站起来,挨人坐下,说:“但能成器。”
昭帝握住他手,十指厮磨着交扣,终于叹道:“渡白是个神仙性子,难得这么喜欢什么人。”
李寒喜欢太子,对他这种七情六欲似乎极难触动的人来说,堪称一次人生事故。这种喜欢的根源连他自己都说明不了,最后统统推到缘分头上。梁人就喜欢讲缘分,讲宿命,讲一些人力无法企及之事。但讲缘分这桩事对李寒来说,本就是闻所未闻。
除此之外,昭帝的应允还有一层私心。他和我一样,深知李寒心如赤子。孩子带出的孩子一定会快乐,而孩子培养出的理想,是最纯粹、最高尚、最美好之理想。李寒复杂的诗人气质与改革家身份,使得他的理想是一群足爪比双翼更有力的白鸟,不是翩翩而飞的空谈,随时随地就能扎根。
李寒走在现实主义的前沿。
李寒是个极度的浪漫主义者。他浪漫至死。
以上种种我全部认同,我反对的只有一点。
李寒活生生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但世人要么把他当神仙,要么把他当妖孽,就是不把他当人。
李寒为救世而追逐太上忘情,他们却说,李寒没有心。
我讨厌神化他一如讨厌丑化他。说他是登遐得道,似乎凶手反倒行了善,成全了他,叫他功德圆满重登仙界。可事实是,李寒死了,被宵小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当街杀死。他死的时候,没人肯为他哭一声。
说他成了仙,能改变他被害的事实吗?
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慰有意义吗?
在看到昭帝之后,我不知道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副模样。奉皇五年,昭帝西征归来。我们明明只有数月未见,却似阔别多年。他身形佝偻,神情痴滞,甚至称得上老态龙钟。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李寒不只是他的挚友、知己和股肱,同时也是他们少年时代最张扬的錾记。连这样的记号都能被死亡活活刳去,这摧毁了他的一部分信念。但昭帝其人,打碎牙齿和血吞,他的难过不会诉,为此招致了不少不该承受的怨恨。这毛病他至死都没有改。
我记得李寒给太子做过一只比目鱼风筝,据说坏了许多个才得这一个。太子对此珍爱异常,它却在宫倾之日零落成泥。我曾想去找寻过,但觉得自己性命尚存便是侥幸,也便丢开不提。直至几年之后,我与昭帝的关系即将进入破冰时期。那一段我和他无话可说。说什么呢?我们的故人凋零的凋零、离去的离去,我们在一块,只有晨定、昏定和检验功课后无尽的沉默。我是他肉里的一根刺,也是他覆巢下的一个卵。
李寒在宫中有居所。早年政务繁忙,昭帝专门辟两仪殿供他暂住,为此没少传出金屋藏娇的风月轶事。在李寒死后,两仪殿仍有人打扫,昭帝自己也常去坐坐。我从没去过。那时候,我已经刻意遗忘李寒一段时日了。李寒是个骗子。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我问他,会回来吗?他望着我的眼睛,信誓旦旦道,会回来的。因为李寒良好的信誉,我轻信了他这一次。哪怕他的死讯传来,我仍抱存期望€€€€那可是李渡白,李渡白算无遗策,怎么会死。直到一个午后,他的头颅被带回来,裹在一只染血包袱里。
李寒这个大骗子,骗人就骗这一次。
我走进两仪殿,突然想起许多事。
昭帝和明公总把他当小孩,但他的确一直像父亲一样看顾我。他总跟着昭帝蹭饭,但我若在旁,饮食关照连昭帝都插不上手。记得一次吃鱼,明公和昭帝闹脾气,用膳也爱答不理。我很会察言观色,只默默搅粥吃。其实是想吃鱼的,但那时候毕竟还小,自己处理不干净,也不敢说。李寒坐在我身旁,挟了鱼在碗中,将刺剔干净,将碗推给我。我小声道谢,仔细吃着。这一块尚未吃完,他又剔了一块给我,自己夹鱼尾巴漱起来。也是那时候我突然发现,李寒手指很好看。我便丢开碗,掰着他手指玩。修长,有茧,骨节分明。这和昭帝明公俱不一样。实话讲,我不太喜欢昭帝的手,太糙,伤口又多,摸我脸颊时总磨得发痛。明公则好些,他虽也有茧,但平素好保养,手指都染着兰麝幽香,我后来爱熏香泰半是受他浸染的缘故。但李寒与他们都不同。
那是一双文人的手,一看就没法弯弓搭箭,但他的茧子却比谁都要厚。后来我多捉笔,在同样的位置也磨起红痕,总觉得是李寒又活到我身上,藏在这个小小的薄茧里。这是我和李寒两个人的秘密。
我从来没进过两仪殿,远远一看,便瞧见里头挂着一幅丹青,画的正是李寒。朱衣素冠,面目如生。他永远都是二十五岁的样子。但我从没有见过他穿红衣。
本朝规制,状元红衣,三品红衣,新郎红衣。而李寒官居二品,科考落第,没有成亲。
他一身红衣立在画轴间。我突然窥探到,他还有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竹帘微微一动。我在帘后瞧见了昭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