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被拉到军后,一股鸦鹊扑棱棱冲向天际,如同热血飞溅。
夕阳落山,像人头落地的声音。
锣鼓喧天声响起。
众人环伺,等待食祭。
小孩拍手唱道:社日取肉,肉香满村。三日分割,翘首望门。
郑素尸体一样被越拖越远。
他抬头,放声大笑起来。
***
李寒赶到长安时城门未闭。
他走入城中,一派祭祀过后的香菸之气,太阳光惨白月光一样照在街上,街上静悄悄,街道上铺满灰烬,如同一地鞭炮碎屑也像青烟袅袅的盐巴块。每家每户房门前都摆放石板,一尺见厚,三尺见方。石板上都刺有一把尖刀,刀尖锋利,刀柄修长。
寂静中回荡着幻听一样的吹打之声,李寒抬头,却没有看到应该看见的社神金像,尽管他能想像得到,他无数次在梦境中看到它的樱桃小嘴和血盆大口,闻到它的兰麝馨香和糟烂腐臭。但真正驱赶他而来的却是梦境中一缕醉人肉香。它神奇的诱惑力使人一闻便如酒鬼看见千年杜康,财奴道逢聚宝之盆,倾国倾城月貌花庞的美女站在色鬼眼前轻轻招手。李寒一路上做着梦走梦路抵达长安,在这梦城中找肉。
锣鼓声越来越近,看见队伍之前先有个小孩踢着彩球跑过来,那小孩见着李寒旋即露出古怪笑容,抱球站住。那只彩球很眼熟。李寒微微矮身去看,那小孩目中突然有绿色火焰熊熊燃烧,点燃他的引线把他一枚烟花般飞射出去,他骑上李寒脖颈,叼住他的脖子就撕下一口血肉。李寒却没有感到疼痛,蛇打七寸般捏住小孩头顶辫子,冷静将他摘下来。小孩生得一口好牙,如同带€€短刀,刀锋五彩血水淋漓,正是李寒颈动脉的鲜血。他被李寒提在半空,拳打脚踢荡悠悠,便要咬李寒的手。李寒一手举远他,一手拍在他脑后,小孩哇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块跳跃的活的肉。肉色莹润,宛如九天凤凰脂。香气馥郁,仿若瑶池红灵芝。小孩并不哭叫,神态餍足幸福,口中咀嚼李寒鲜嫩的脖子肉。
李寒将他丢在地上。
小孩抱着彩球跑远了。
李寒脖子上一轻,总感觉像被摘掉脑袋。他俯身捧起那块肉,那块圣洁尊贵的肉在他手中脉搏一样缓缓跳动。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贯穿李寒心脏,他胸中入射入万丈金光。李寒在此发一宏愿,他得葬了它,质本洁来还洁去,他要筑一座天尽头都没有的香丘。
李寒手捧圣肉,继续往城中走。脚步一抬,耳边阴风怒号,家家户户洞开房门,每家都走出人,拔出石板上的尖刀,缓慢向街上围拢。街上日光如月光,月光惨亮血光光。脑浆一般红白斑驳的光芒里,脚步声潮水一样漫涌。肉。一个人叫。一个人叫一万人叫。肉,给我肉,给我肉。
李寒颈上未干血迹散发出比兰麝香气还要馥郁的沉檀香气,那块圣肉在他掌心勃勃跳动,如同心脏,砰,砰,砰。灵光神光般飞掠脑中,李寒咬一咬牙,合口将整块肉生吞入腹。那块肉像一条活鱼,滑溜溜活泼泼,入他腹中如入大海。围拢而上的人群是岸边的垂钓者,岸上人永远无法窥得它是如何安详无声地遨游。
肉。他们在岸边也在李寒身边叫道,肉,给我肉。
李寒说:“我有肉给你们。请给我一把锋利的刀具。”
一把柴刀跃起,李寒接在掌中,往手背上一划,连个油皮都没有剐蹭。再是剪刀、菜刀、杀猪宰羊刀、牛耳尖刀,千百刀具轮番上阵,手起刀落,火花溅射,李寒肌肤如新,宛如金刚不坏身。
人群中有声音:“看来要请那把刀。”
一旁也有附和:“一定要请那把刀。”
李寒静静等候。
突然,天边如降闷雷,如鸣黄钟。街道尽头,八个赤膊汉子肩抬八杠木座,座上莲台,台上社神金身端坐,口如含朱,身似兰麝。社神落地,突然像个死去多年又长生不老的人。一时之间,众刀振动,嗡嗡声如同叩头,高声叫道:“请高高高奶€€€€”
社神朱唇微启,撩开獠牙帘子,吐出一条晶莹剔透人舌头。那根人舌头落地,向上扑通一跳,化作一把弯刃匕首。
李寒取过这把高高高奶之刀,裁割肌肤,终于能够划破皮层。一滴鲜血坠落,五光十色,众人匍匐在地,争先恐后张嘴来接。那滴五彩血液砸入口腔,一股前所未有的香气震荡。众人泪光盈盈,无比虔诚。李寒却将刀丢开,坦诚道:“不够。”
众刀会意,高声鸣叫:“请太太太爷€€€€”
如同应声,社神左胸正中登时裂开三寸见方圆窟窿,掉落一颗七窍玲珑人心脏。心脏落地,砰一声烟雾飞散,化作一把直刃短刀。刀锋薄如蝉翼,刀身溢彩流光,射出万丈霞光。李寒的手穿过光柱,将太太太爷之刀拿在掌中。
众刀肃穆,见太太太爷气定神闲,露出九万年后仍吹毛立断的满口银牙。太太太爷的矫健身姿随李寒手掌飞快滑动,只听哧啦一声,宛如飞叶割破空气,船桨裂断河流,李寒手臂被切开一个大口。太太太爷翻跃跳动,一块鲜肉掉落,一层薄薄油脂如同雪层,覆盖着澄澈明亮一块红肉,简直是一块红色的冻冰!血迹沾染在地,散发出祥云般的五色之光。
众人齐声叫道,肉,肉!十年、百年、千年难得一见的圣肉!这圣肉的质地比今日的胙肉还要紧密!
李寒说:“放我通行,我会把肉都割给你们。”
众人起身,众刀闪避,李寒终于迈得动脚步。一人行则万人行,每行一步就要割一块肉,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三角肌,背肌、大腿肌、小腿肌,每一块肉掉落,就有一个人捧碗上前接肉退去。李寒五彩斑斓的鲜血蜿蜒,在他脚下拖成一条绚丽彩缎。太阳惨白的脸都被这光芒映得满盈气色。
最后一个人接肉离去时,李寒已行至城头。城头一身圣人冠服迎风摇摆,像个挂着的人。李寒抬头看向那具放干血液、剜掉心脏、等待三日后分给众家的人,像看一块风干的肉。他认得那块肉。圣人的肉,老师的肉。他自己的肉。
李寒在城下掘土,白色土壤如同积雪,挖到最底,是一眼明如铜镜的清泉。李寒在泉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是一具俊俏挺拔、剜尽血肉的洁白骷髅。骷髅张口,吐出一块完好无损的圣人的肉。那块肉在他白骨的腔中完成一系列奇妙反应。如同宝石切割,色泽更加艳丽。如同美酒发酵,香气更加馥郁。这股肉香砰然弥漫,所到之处,鲜花盛开,彩云翻卷,百鸟齐鸣,宛如一个迟来的春天。
李寒抬头,城上圣人衣冠摇曳,如神仙垂降。李寒一双脚五十二块足骨支撑他直身挺立,眼窝里骨碌转动的眼珠四射光芒。他面向天空也面向圣人遗骸,大声叫道:“我是第一个吃圣人之肉的罪人,我是第一个向圣人捅刀的凶手。我今以一身血肉代圣人布施世间,我惟愿圣人登天不再归来!尚飨,尚飨!呜呼哀哉!”
李寒的祝颂响彻天际,天际云层抖擞颤栗,哗然四分五裂,绽开一片色彩奔腾的天空。赤橙黄绿蓝靛紫的云彩涌动,如同朝霞映射下海面的涡流,涡心投落无数光束,利箭般将李寒射穿,也手臂般将李寒包揽。一缕新苗在光辉照耀下破出雪白坟包,迅速抽高长成。碧叶低垂,如含羞少女。枝干遒劲,似持节云中。无数金黄羽翼火红冠子的大鸟停栖在树,翅膀如同火焰,宛如神鸟金乌。这株神树不是扶桑,而是扶桑太古的鼻祖。扶桑木的祖宗弯腰将李寒托举,李寒只觉身轻如燕,在无数太阳祖宗的飞舞包围下飞过白云,飞往天外天,天外之天处,那件圣人衣冠飘如旗帜。李寒不想抓住它只想追随它。这一刻他突然也不想跟随它,只是目送它。圣人衣冠在云头鼓荡,五色羊角之风灌满每一条褶皱,将儒冠革带的青色染成天衣般的绯红。李寒听见轰隆一响,彷佛上古的龙吟之声。一条朱红虬龙飞跃而出时,烈烈如火的圣人衣冠里长出新的手脚骨肉,一个崭新的形似青不悔的天人如同凤凰涅盘般在绯红衣衫里复生。
他在云端降落,像另一个李寒。
李寒没有热泪盈眶,他站在天边也站在城下,虔诚而冷漠。
就是这一天,李寒的神灵通达天人之际遨游无上圣境,而他的肉胎伫立承天门下,仰望老师高悬的头颅。他比历史更早洞见,五年后,也是在这座城门之下,迎接他的将是今日青不悔的结局。
他这样一双如同天人的慧眼,他这样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他看穿了制度看穿了人心甚至看穿了命运€€€€自然,他也一早看到了自己的选择。
那更没有什么可逃避的。
天空异香浮动,音乐震荡。李寒的意识如乱坠天花,濒临涣散。这时候,一股神圣的感情从他心底茁壮而生。他得记下这曲子,他直觉一切命运的奥义都包藏于此。
他要窃取火种一样把开尽生命玩笑的神曲窃入人间。
承天门下,围观者越簇越紧。他们不敢上前,上下打量这名面貌陌生的年轻人。这人立在罪人尸身下,双眼发直,如同痴呆。
突然,他伏身跪倒。所有人吓得浑身一颤。他们以为这个古怪的年轻人会磕头痛哭,但他没有。
他写词。
手指划地,鲜血流溢。
上好丹批,天成朱笔。
他在批点玉升年最后最具色彩的一天。
这怪诞的一幕是李寒发疯谣言的初始,但他得于天人的逻辑,世人又怎能理解贯通?
第二日清晨,逆贼青不悔尸身不翼而飞。
被软禁的府邸中,郑素支起火盆,打开书箧,取出青不悔的全部书稿。
青不悔之死一度在梁王朝的仕宦阶层讳莫如深,直到奉皇五年,他们迎来李寒的死亡。在他死后众人开始思索,李寒到底留下了什么?但他们都没得到确切答案。没人将李渡白和流星挂€€,流星转瞬即逝,而他焚烧的光焰足以割裂时代。这给了时人灵感,他们这才想到死在新朝前夕的前朝丞相€€€€是的,也是丞相€€€€他用一腔热血来飨死亡,李寒背叛过他的生命,却又收殓并蹈袭了他的死亡。人们突然记起,他二人并非什么不两立的仇敌,李寒又何止他的继承,更是他的学生。青不悔也本非什么国贼和罪臣,他只是多了一点幼稚和许多叛逆,比李寒少了一个昭帝而已。这引起了他们研究的兴趣,但他们翻烂史简都没翻检出点什么,这才是最为人惊讶的:青不悔死不过十年,却干净得彷佛杜撰,像神鲧、刑天和共工,像一切散佚的传说。他是有过诗书的,李渡白奉皇元年所歌《踵汤》多疑为其作,而他或许正是李寒口中“驷赤虬兮绯衣”的天人;自然,他更有过论著,但正如我们所知,在他死去的前一个夜晚,有半数被他付之一炬,而剩下的一半,在他死后的第一个白日,也被他的外甥亲手烧成了灰。那些灰烬,那些火光,正是他永生的息壤、断折的干戚和腰斩的不周。而李寒不同,他终究留下了点什么。它们被物化成碑石、法律和君王的眼泪,但这绝不是全部。死的是丞相,而李寒不死。他正是被留下的。
上述乖于共识的片段本该削删干净,但出于对时代和历史的尊重,我们还是将它保留下来。时代和历史里多的是我们无法理解之人和无法理解之事,像之后故事里无母而生的梁太子€€,和之前故事里不像活人的这位李寒。他们在见证时代的同时也被时代见证着,他们在记录历史的同时也被历史记录着。如果非要找点他们真实存在的证据,可以听听梁明帝继位后,坊间依然传唱的那支《破阵子》牌子,那是李文正公在玉升末年的仲夏时分,为他逝去的老师、逝去的青春、逝去的壮阔岁月所书的第一笔挽辞。哪怕他所题当日,立刻被滚滚风尘吹散。
有定从来生死,无情最是河山。三百弓刀追溯雪,十万离魂叫玉关。千秋若等闲。
去日名登鬼录,今朝位列仙班。挣断金枷蓝玉锁,换得沽风买月钱。安临离恨天。*
第374章 一四€€萧€€
奉皇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父亲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五月初五,他在登基之前,先于南秦明山封禅。
古来帝王封禅,不过两点由头,一则符瑞,二则德功。这也成为我父亲一生中为数不多堪称好大喜功的事件,时人咋舌,后人攻讦。但要窥见事件背后的真相,我奉劝各位高抬贵眼,不妨将目光略放到这次封禅的另一个主角,南秦新任大公秦灼身上。
玉升四年五月初五,我的意识犹如天外一株灵草,在肉胎的蒂苗生根前便盈盈诞生。我被一声遥遥传来的钟鸣唤醒,庄严又不令人惊悚,由门扇隔绝,听上去像羊水拍打腹腔的余音。这道钟声之后,我意识的身体渐渐轻盈,如朝露,如飞电,如羽毛般地升腾到半空。我盘踞在南秦光明台特有的井字斗拱之上,在此将整座宫殿一览无遗:晨日初升,日光泻窗,室内宛如一片金色池塘。房梁影子投落,池上乍生金波。波光粼粼处,我找到了我第一次穿戴衮冕的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脸,远在他初见我之前。这一年他二十二岁。他嘴唇紧抿,眉头微皱,神情冷峻,双目却喷出热烈的金色火焰。那火焰射破十二道墨玉旒珠帘烧向对面。
我不明白他克制与热烈的矛盾情绪,只能沿他的目光看去,找到一面一人高的铜镜。我父亲正目不交睫地盯着铜镜里的人。
那是我所见过最美好的人。
我可以尽情赋予他一切溢美之词,但在我父亲的目光跟前终于哑口。我一直讶然于父亲这样的人竟会如此看人,大音希声,炽热滚烫。那人对镜整装,头顶诸侯冠冕的九道白玉珠帘垂落,切割开他眼前父亲的形象。他转过头,露出我无数个夜晚梦寐所思的秦灼的面孔。
秦灼冲父亲笑道:“不登基就祭天,你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份。”
父亲静静应一声:“嗯。”
秦灼走上前,到一个不该是君臣和盟友的距离。他抬手挣了挣父亲的外襟,笑得有些轻俏:“也不知是你蹭了我的继位典礼,还是我沾了梁皇帝陛下封禅的光。”
父亲任他施为,说:“我沾你的光。”
秦灼说:“我家里没有这份先例的。”
父亲的笑意终于漫到嘴角,“多谢大王为我破例。”
秦灼道:“你再叫我一句。”
父亲依从道:“大王。”
秦灼笑眼一弯,“哎”地应一声。他目光定在父亲脸上,也笑着回道:“将军……陛下。”又叹息般轻轻唤一声:“六郎。”
他站在父亲面前,日光烧上他的大红典服,火苗顺他们牵握的双手燃到父亲身上。他们沐浴在这金色爱火里,我听到一股干柴燃烧的轰隆轰隆的声音。秦灼似有预感地抬起下巴,同时,父亲面孔微垂下来。他们嘴唇撞破黑色白色的圆形光斑,交融成一片辉煌的金色。我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金色叫他们生发出一种眩目的快乐,我正是这种金色快乐的一根芽苗。这种金光照耀了我,我感到这团意识像沾了露水的羽翅,沉甸厚重几分。这意味着离我肉€€体初绽的时刻越来越近。我在平静等待这一神圣时刻的降临。
秦灼撤离脸颊,捏了捏父亲的下巴,笑问道:“这算什么,偷情吗?”
父亲抚摸他的嘴唇,说:“去拜天地。”
秦灼说:“你要小心,和我磕了头,这辈子不准丢开手。”
父亲执起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父亲问:“走吗?”
秦灼点头,说:“走。”
父亲抬手叩了叩门。
两名带甲侍卫自外打开殿门,看他们的装束服色,一位出自潮州营,一位出自虎贲军。殿门打开的一瞬,满室金色火焰冲天而放,侍卫后退一步,恭候这片金色火海中,走出红色和黑色的君王。火种和灰烬。鲜血和夜色。白虎和白龙。暗神和光明。他们的剑章一左一右地响,锦履一前一后地响,旒珠一黑一白地响。这时,太阳从南秦殿宇的赤色脊背中央缓慢升起,将他们共同映得红中带金。他们红得发黑,黑得发红。他们每行一步,跪倒一层士兵,每下一阶,上一层士兵重新执戈站立,成为他们身后的黑浪黑影。
我听到庭间两匹骏马嘶鸣,他们厮磨耳鬓,交颈相依。那匹白马是我父亲十数年来的坐骑,我上一次见到他时他已垂垂老矣。他先于父亲认识我,我映在他眼底他映在我眼底时他向南秦的苍穹仰头鸣叫。他率先吹响迎接君王也迎接我的号角。父亲的脚步在我和白马云追四目相对后紧跟上来。父亲握住的不是马缰而是马镫。我看到父亲生满老茧的手指一攥一斜,向下拨正那块铁脚踏,下一刻,秦灼踩上马镫,翻身坐上白马鞍鞯。
我父亲在五月初五为秦灼牵马执镫,这被梁史秦史梁臣秦臣共同见证,也被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共同见证。如果按后人对我父亲矜功自伐的批驳来看,他是以未来的帝王身份参与这场明山封禅并扮演主角,但我们知道,帝王从来是被坠镫执鞭之人。我父亲对秦灼前所未有的破例似乎是一种征兆,在长安女帝退位引发的历史地动后,部分智者察觉,秦地南隅正酝酿一场更加狂暴的大海啸。君王近乎折节的礼遇,如果没有压迫与威吓,那就成为一种发自内心的爱重。爱是人生的蜜糖却是历史的砒霜。爱是青春热恋的兰因也是十年之痒的絮果。爱是为嗜甜如命的秦灼特意调制的饴糖鸩酒,也是为我苟延残喘的父亲专门赐下的至苦芝草。爱是甘瓜苦蒂,也是冰山烈火。
一时之间,楼门打开。宫门打开。城门打开。所有正门全部打开。我父亲为秦灼牵马直走到温吉王城之下,昔日的昱都之名已经被新君妹妹的闺名取代。我望向秦篆镌刻的我姑姑的名字,天边响起赤色大旗和玄色大旗并肩招手之声。
我父亲松开白马马镫,翻上黑马马背。
秦灼抽响第一道鞭声。
我父亲拔出一把虎头匕首,割破手掌,接过马鞭。
城头,一轮旭日高升。金光四射之处,女祭司高声唱道:“公苗裔兮光明,汲血胤兮飨宗。”
街侧百姓应声跪拜,祭者酾花以迎。
漫天红白花雨纷落。我听见我父亲€€空抽响第二鞭。
接着他手握鞭梢往一旁一递,秦灼接住玉柄,与他共同握鞭而行。
女祭司声音悠扬:“帝子援斗兮既降,度日月兮飞升。”
苍蓝天幕下,秦灼轻嚯一声,我父亲默契神会地一打马腹,黑白马蹄共同奔驰起来。他们手中共持的马鞭笔直,将太阳的金脸勒出血线。
我听到百姓山呼万岁千岁之声。他们驰出温吉门时,号角大响,鼓声大作。音乐的热浪一层接一层冲刷天际,众人振臂欢呼声里,我看向那条马鞭,突然明白了父亲此举的真正意义。
他心中藏着神也藏着鬼。他那颗鬼神游戏的红心脏包裹在君王黑色的庄严皮囊里。他的庄严并非君临天下的庄严而是修成正果的庄严。我飞下高空,紧附在那条马鞭沾血的纹路上。我看到一根赤红绳索从父亲手腕上奔流而下,在秦灼腕部打上死结。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在这一日苏醒。
我通过父亲的眼睛听到他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