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401章

萧恒沉声说:“秦善率兵出征,诛杀褚氏家眷看来也有祭旗之意。传令下去,检查辎重,准备开拔。”

梅道然站了一会,问:“将军,你看明白了吗?”

萧恒扭头看他,梅道然看着他的眼睛,“褚氏家眷之死,蹈的是秦晟覆辙。对秦少公来说,究竟是心中惋惜还是天赐良机,不一定。”

萧恒问:“你想说什么?”

梅道然深吸口气:“这话忒不地道,但我还是得讲。我之前不怕你做贺兰,是因为他对你有情。但这一段,先是秦晟又是褚家€€€€将军,就算他和秦晟只有少时情谊,褚鉴明可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了他抛家舍业连爹娘都不要,他那份心意我有时候瞧着都替你吓得慌。结果呢?你敢说背地里没有人顺水推舟,坐看秦善连出昏招,叫自己干干净净地做了个明君良主吗?”

萧恒刚想说话,梅道然已迅速打断:“我不是说他是恶人,咱们这样的出身还配嫌人家作恶?也不是说他没心,他对褚鉴明怎么样我也看在眼里,称得上一个生死之交真心诚意,但可怕就可怕在这里。道生,他是个为了目的能从心头剜肉的主,这比任何不择手段都要可怕一万倍。我也认,他这么个薄情人,能给你这片情意已经是千金难求。但我宁愿他别对你这么情真意切,就多分给你点良心。你自己也长长脑子,除了他不是没人记挂你了,你多少给自己留条后路,成吗?”

萧恒静静看他,轻声道:“师兄,我都知道,我俩都清楚各自是什么人。他为了南秦什么都可以抛下,我也有头等重要的事。”

他笑一笑:“你放心,我这条命背着太多人,我死不起。”

梅道然看他片刻,欲言又止,终归只拍了拍他肩膀,叹了口气。

***

流云关对秦灼的意义一定程度上接近松山之于萧恒,他们开始博得在朝势力的真正支持,并迎来民间的赞美和追效。但不得不说,秦灼比萧恒顺利得多。

他是文公的儿子,只这一条他就轻易拥有萧恒九死一生才拼来的人望,他的正统身份更是萧恒无法企及之物。舆论最会见风转舵,秦灼摇身一变,之前的屈辱岁月从苟且偷生变成卧薪尝胆,他也从宗室之耻变成忍辱负重的君王形象。

流云关后,各州府陆续公开支持秦灼,玉州归顺、苗州归顺、照州归顺、罗州归顺……无数军报后无数檄文雪花般淹没秦善殿堂,而拱卫秦灼的各方兵马自八方汇合,在短时间内迅速逼向王都昱城,传说中光明神与暗神缔结婚姻之所,生儿育女之处。

秦温吉终于率兵会合。

当日黄昏,秦善也带领大军出城。

秦温吉擦好刀刃,将帕子丢开,“这老小子前一段放话亲征,磨蹭到现在才出来。”

秦灼抱臂看沙盘,“他不是没脑子的,当时要率军来打我,是见了他儿子的脑袋一时激愤。现在他屠杀褚氏,手下已无可用之人,不仗着这点君威一鼓作气,要胜更没有什么指望。”

他想起一事,“他亲征在外,是谁留在昱都?”

秦温吉将貔貅宝刀插还鞘中,“晁舜臣。”

陈子元低声道:“他可不是好相与的。从前他肯帮殿下一把,我还道他记着旧情,没想到这次竟如此心狠手毒。殿下,就怕他出阴招!”

秦灼笑道:“起码秦善出来了。他脑袋一掉,晁舜臣再多的招数也无济于事。”

他扬声向帐外,“牵我的马,擂鼓,摆阵。”

肩上却被人按了一把,秦灼转头,萧恒手掌仍停在他手臂上,“秦善狡诈,只怕首战圈套不小。你坐镇,我替你去。”

秦温吉冷笑一声:“萧将军代他去,什么名什么分?”

不待秦灼回应,她立即撩袍跪地,抱拳道:“末将愿赴首战,殿下给我五千精兵,定叫秦善有来无回。”

秦灼压低声音:“温吉。”

秦温吉仰头看他,扶着膝盖站起来,“我们和秦善还不是一战决生死的地步,他亦是如此,第一战只会以试探为主。虽则我说要他有来无回,但没准备能割他的脑袋,只是打一个士气。你是最要紧的好钢,得用到刀刃上。”

秦灼道:“你和我一起。”

秦温吉讨价还价,“我上场,你观战。”

她再度躬身打断:“请殿下落日大弓一用。”

萧恒眉头一动,秦灼已结束沉吟,转身摘弓交在她掌中。

秦温吉掂了掂弓身,向秦灼舒张一下手掌,嫣然笑道:“阿兄,给个把式呗。”

秦灼没有犹豫,将虎头扳指旋下给她。

萧恒目光一凛,秦温吉已戴好扳指,将青铜面具推上脸颊。秦灼也束好抹额,和她一起出帐。

帐外鼓声已响,秦灼翻上马背,手臂一挥,大军齐齐上马,踏步声和行进声震天动地。白虎赤旗连天而卷,滔滔如火海。

对面,同样的旗帜底,缓缓策出一人一马。

秦灼面色不改,但萧恒敏锐察觉他微微加紧的呼吸声。

那是个身穿金丝铠甲的男人,肩头革带靴边佩饰俱为白虎。蓄着短须,身材健壮,眉眼和秦灼并不很像,但隐约带出一股相肖之感。

大公秦善。

秦灼双腿一打马腹,秦温吉也振动缰绳,兄妹二人并驱上前。

马蹄驻步时,秦灼扬声叫道:“叔父,一别多年,一切都好?”

身边马鞭一响,秦温吉已快马直驰上前,喝道:“同他废话什么?狗贼看箭!”

吱呀声响里,虎头扳指咬死弓弦,秦温吉拉满落日大弓,五指一松时羽箭砰然刺出,正冲秦善面门。

她竟能将落日引至满彀。

秦善措手不及,陡然拨马躲避。马匹被那股强劲的箭风擦身一打,抬蹄惊啸一声,闪避间,秦温吉已抽刀策马直奔而来。她身后五千骑兵直刺而出,势如猛虎。

秦善手臂一挥,身后军队也立刻跟随冲锋。两股不同阵营的浪潮撞击前,两把刀锋当先相触。

一道巨大的撞击之声作响,银刀之间火花四溅,秦善在照面而来的刀光后看到一张青面獠牙的脸。

秦善常年勤于武事,又值壮年,膂力绝非女子可较,当即大刀抡圆向前一劈,力道之巨足以将人砍作两半。秦温吉当即仰身,后背紧贴马背,秦善刀锋几乎贴面而过,下一刻她已弹身而起,长刀再向秦善当头砍去。

秦善鼻息一沉,“丫头,好一把子力气。”

秦温吉怒声道:“狗贼安配叫我!”

她旋然转弓,落日弓旋转间两马退步拉开距离。秦善眼神一暗,冷声道:“落日果然在你们兄妹手中。”

“果然?”秦温吉嗤笑一声,“你知道这个果然,还能要你两个儿子掉了脑袋。我看你果然是个昏君!”

秦善脸色一变,长刀斩落时一地沙土飞溅。秦温吉马头一拨,笑吟吟道:“听说秦晟宁肯交还兵权向你示诚,你仍要一心杀他,为了一张弓,好一场父子相残的大戏!你那心爱的少公儿子领兵出征,也不过毫无长进的酒囊饭桶!叔父,多年不见,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秦善嘴唇发抖,刀风劈落,地上乍现一道裂土深痕。

秦温吉一夹马腹调转方向,从马鞍处解下一把宝剑,美玉装饰,黄金为纹。她在面具下盯着秦善,黑眼睛射出幽光,“我这个堂弟虽没本事,但有这样的阿耶疼爱,连剑上的玩意儿都是千金难求的稀罕物。不像我,连阿耶的模样都不记得。这样好的一块脂玉,够我在梁宫七十年的吃用。”

她右手插刀,铿然拔出长剑,剑芒和马蹄疾冲上前时陡然喝道:“你说这是拜谁所赐!”

秦善大喝一声,使出全力纵身劈刀,秦温吉立即抬剑相扛。她到底是个女孩,在如此力道下双臂微微颤抖。

突然刀锋一震,被另一把貔貅头宝刀撞歪方向。

陈子元刚驰过去,立即被杀奔而来的士兵围住,隔着人头大声喊道:“殿下有令,立马回营!”

秦温吉盯紧秦善,高声叫道:“继续出击!”

“这是殿下的命令!”

“殿下?在这里我就是殿下!”秦温吉握紧剑柄,“虎头戒在此,我的话谁敢不听!”

“温吉!”

秦温吉哂笑一声,陡然喝道:“众将士听我号令,继续向前冲杀!!”

虎贲军遵从秦温吉号令,继续猛冲向前。大作蹄声叫喝声中,枣红骏马随之高跃,秦温吉再度剑刺秦善。

剑柄处美玉闪耀,光芒后秦温吉眼仁漆黑,她冷声笑道:“你送我为质,叫秦灼生不如死,如今杀你两个儿子,这是报应不爽!你忝居大公之位十数年,一颗人头当做给我父我兄的报偿!”

她手臂一振,秦善也顿时挥刀下砍。

刀刃破开盔甲,直刺入肉,铠甲顿时然成血红。

长剑刮过刀锋,飞蛇般蹿向秦善颈边,当即一束血花飞溅。

秦灼正在高地下望,厉声叫道:“秦温吉!”

他提起缰绳,却在喝马之前牢牢勒住,胸口起伏几下,重新停步,对褚玉照迅速说:“安排!”

秦温吉一击未得手,立刻抽身驱马,身体抽离秦善刀尖。她脸上殊无痛色,论起来竟还是快意居多,拨马掉头时大声笑道:“你没能杀了我们兄妹,两个儿子皆死于我二人之手!秦善,这就叫恶有恶报!”

她这一撤退,虎贲军纷纷掉头相随,跑得烟尘滚滚。秦温吉渐渐落在队后,秦善催马咬紧,高举长刀就要斩落。

“来!”

“大王!”

秦温吉马蹄跃过之后,地上陡然抬起绊马索。秦善紧忙勒紧缰绳,秦温吉在飞驰马背上陡然转身,一剑飞速刺向他脖颈。

一支长矛破风而来,将宝剑打落,剑锋扫过秦善头上缨枪,盔顶应声而落。

秦善亲卫队策马狂奔而来,秦温吉不再恋战,当即跃马回营。

秦善的卫队长跳下马背,将盔顶捡起,双手奉给秦善,低声问:“大王,是否追击?”

秦善眯眼远眺,虎旗底秦灼身影伫立。他重新将盔戴好,咬牙道:“回营。”

拨马前他叫一声:“剑。”

卫队长会意,将弃在地上的宝剑交给他。

秦善接剑在手,呼吸有些颤抖,闭目再睁眼,眼中狠意尽现。

第363章 一二九 年夜

帐中拈了灯火,秦温吉解掉肩甲,松开领口赤出左臂,鲜血浸染了裹胸的白绢边。

秦灼挨着她坐,将药粉倒上方巾,抬手合在她肩上,对陈子元说:“纱布给我。”

秦温吉蹙眉道:“我自己来就成。”

“成什么,逞能吗?”秦灼给她边缠伤口边道,“别含胸。”

秦温吉往后打开肩,叫药粉完全覆盖伤口,把颈上面具扯下来撂在一旁,“我又不是没数,他这一刀就是捅穿了也伤不到心脏,但我那一剑就说不准了。”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眼看就进了埋伏圈子,没将老贼引来一举击杀,实在可惜!”

秦灼道:“秦善之前也带过兵,算是情理之中。你拿秦煜激他他都能忍住放弃前追,现在更是退回昱都,来一手拒不出战。”

秦温吉冷声道:“那就围,他手底的兵也得吃喝拉撒,我就不信他们能坐等活活饿死。”

秦灼结系纱巾,将另一边衣襟给她掩好,“敌不动我不动,是得静观其变。”

他伸出手,“扳指。”

秦温吉抬手,青石虎头正咬在她的拇指。她睫毛一扇,笑道:“怎么,这么着急。”

秦灼道:“我要拉弓。”

秦温吉旋下扳指丢在他掌中,又从一旁拿过落日,赞叹道:“的确是把好弓。”

秦灼戴上扳指,看向秦温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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