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晟没有供出廖东风最后一搏秦善的信任,而是将这个保命绝技告诉他,要他去赚取秦灼的收容。他宁死也要保下褚玉绳。
褚玉绳想杀秦灼,因为这是个一举两得之事。秦灼若死,他只能同归于尽,不会有任何生路。
可是秦晟想让他活。
秦晟的确想杀秦灼,但秦晟又嘱咐,不要杀他为我报仇。
这是秦晟的遗愿,褚玉绳是绝对不会违背秦晟的人。
皇皇雨声里,褚玉绳松开秦灼,拾起最后一只完好的酒碗仰头吃尽,砰一声挥臂砸落在地。
接着,他向后膝行,对秦灼俯身大拜,高声叫道:“秦晟将军帐下昭武校尉褚玉绳,拜见殿下!”
***
冬雨未止,沾肌砭骨。褚山青站在城头,接过浸油火把举火下望。突然一道锣声敲响,一人一马疾冲入城之际哨子大声叫道:“小将军还城,小将军还城!”
褚山青快步走下城墙,高声道:“快开门,备些热水热食,还有干净衣裳!”
他刚到城膛,褚玉绳已率军赶回,快步走到他面前,抱拳道:“大帅。”
褚山青捏住马鞭要打,到底下不去手,骂道:“竖子混账!秦灼手下多少人马,我说了多少次,固守以候其变,你一个字没听进去!你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你阿耶阿娘交待!”
褚玉绳沉膝跪地,“侄儿不孝,让伯父担心了。”
褚山青长叹一声,双手扶他起来,“你此番探营,秦灼军中情形如何?”
褚玉绳挥手示意身后士兵归营换班,沉声道:“已经排兵布阵,准备再战。本以为他连日攻城不下,麾下必然疲敝。侄儿本想趁夜闯营取其首级,不料他是个军纪严明的,未能杀到阵前,反倒差点被围,只得无功而返。”
褚山青道:“平安归来就是好事。听这个意思,秦灼是有再度攻城的准备?”
褚玉绳点头。
褚山青道:“不怕,再战便是。我已经上呈奏报,不久王军也会前来支持。”
褚玉绳道:“只是秦灼数次攻城不下,气势不减反增,倘若这一段间隙真叫他侥幸得手……”
褚山青拍拍他肩膀,“雨天攻城,天时在我;汤池铁城,地利在我。天时地利如此,他要在短期赢下,并不容易。”
褚玉绳抬头,天空响起雷声。他望着雨幕喃喃道:“如果他有人和呢?”
褚山青刚要开口,只听喀嚓一声,颈间一凉,已被人擒在身前。
变故突生,褚玉绳匕首横上褚山青脖颈时,城下将士当即拔剑相向。一个须发尽白的褚氏老将高声叫道:“小将军,你疯了不成!”
几乎是同时,城墙上一阵大乱,随褚玉绳进城的士兵已然登城换岗,立刻换上箭矢,箭头浸油点火,直冲包围而上的褚家军。
城下也是乱作一团,褚玉绳麾下当即拔刀对立,在内围成一圈,形成两层相向的刀锋。
褚玉绳哈哈笑道:“我没有疯!秦善宠爱庶孽、偏废嫡长,又听信谗言、害死贤良!如此残暴不仁禽兽不如之军,虎威营必取其人头,以祭秦晟将军在天之灵!”
他面前拔刀护卫的士兵齐声喝道:“必取其人头,以祭秦晟将军在天之灵!!”
疾闪降落时城膛内白光乍现,褚山青终于看清这群士兵的脸。个个年轻,个个英勇,个个无畏,个个目光锐利又饱含痛恨。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褚山青前来投奔时所称的新收编的褚家军,而是秦晟亲手调教出的虎威营。
俱为无权无贵之辈,有苦有难之人。
褚山青痛声喝道:“率兵谋逆是何等大罪,你不要命了!你以为这些人马就能取胜?你就算杀了大王,之后也是他的儿子继位,就算他受你拱卫继立,杀父弑君之仇,新君安能不报?你要你阿耶阿娘全家全族陪你一起去死吗!”
褚玉绳厉声叫道:“所以伯父,秦善谋逆之际,你为什么要附逆?你不怕你的阿耶阿娘全家全族被文公的儿子清算吗?”
褚山青颤声道:“秦灼……少公当日双腿已残,温吉郡君又是女子无法登位,兵权尽在大王掌握,你堂兄又在他的手中,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褚玉绳深吸一口气:“伯父,你有没有想过,堂兄他愿意用他的性命去拱卫他的殿下。就像虎威营麾下,都会用自己的性命报效秦晟将军一样。”
褚山青痛心道:“星郎,你堂兄已行差踏错,大王来日必诛其身,我救不得他,但我不能叫你重蹈他的覆辙!如今这件事没有闹到外头,这些也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弟兄,你现在弃刀,这件事我们只捂死在流云关里。虎威营我也会妥善安置,收编入褚家军队,叫他们不至于再遭毒手。星郎,我救不了阿照,我多少要救你,你阿耶只有你一个儿子!”
褚玉绳匕首微微颤动,褚山青感觉他紧贴自己后背的身体也在颤栗,是以知道他在哭。褚玉绳哑声叫道:“伯父,有时候家国不能两报,忠孝不能两全,你叛离文公,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领受恩惠,不敢寻咎。但今时今日,长公子英灵在上,我身为虎威营现在的统领,只能尽忠,不敢尽孝。你说新君为了忠孝也要杀我,如果秦善本就不是他的忠孝呢?”
褚山青头皮一麻,耳畔褚玉绳已大声叫道:“虎威营全体将士,恭迎秦灼殿下!”
又一群士兵从城中涌出,拔剑与褚家军对峙。他们不全是南人,甚至样貌还有明显的北人特征。褚家军隐隐察觉,这批被褚玉绳放入城关的军队可能是虎贲军,也可能是潮州营,更可能两者都是。他们在其中看到一把久闻其名的天下第二宝刀,和一张极肖褚山青的脸。
隆隆雷声里,关闭不久的城门轰然开启。
门后两匹骏马平行在前,大雨冲刷下,黑马背上像极文公雨夜归城的身影。数十年前,这个年纪的文公高举手臂,将一块青铜虎符握在掌中,朗声叫道,诸君尽是我生死兄弟€€€€
“诸君见我,立马即可。”
秦灼高举虎符,一模一样的语气神情,一模一样的大雨倾盆。这一瞬文公魂归人间,在他儿子身上。
褚家军是褚氏亲兵,更有不少是文公当年的侍卫,文公继位前也曾从军历练,甚至其中不少人还和他同吃同住过。之前领命与秦灼相抗,尚有军纪理智在,但无论是谁,都受不住如此情景下的巨大冲击。
老将们当即泪流满面,高声叫道:“殿下!是少公殿下回来了!”
刀剑被纷纷抛在地上,士卒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地跪地俯身,“殿下回来,南秦有救了!”
“大王,大王啊,你在天有灵,在天有灵啊……”
褚山青目不转睛的看着秦灼,他极肖乃父的面庞上,是一双甘夫人无波无澜的眼睛。
那些属于少年人的日子,金河畔,芳草间,少年文公反手挽弓射下大雁,裴公海淡淡而笑,自己击掌叫好,苏明尘凑上前揶揄,主公要射雁给咱们立夫人了?您可得动作快些,甘家小妹虽年龄尚小,但听说求娶之人已经将门槛踏破,什么金雁玉雁收了一堆,还真不缺您这只瘸了的肉雁……
文公这么少年老成之人,竟被他讲得脸红,抬臂佯装要打,目光却追向不远处,他一身红裙的妹妹正牵一个女孩子的手,折一朵青菊簪在她鬓边。那少女一身碧裙,耳含金叶,听秦玉汝耳语几句,转头和他遥遥相望€€€€
褚山青一瞬不瞬,那层春色蒙蒙的回忆涣然而散,眼前,是那双少男少女历尽苦难的儿子,是他们坠入泥里涅而不淄的掌珠。
秦灼立马在前,静静看他。
褚山青双唇颤抖,拔刀出鞘,闭目抛掉军刀。
第362章 一二八 秦善
秦灼当夜入驻流云关,安顿下来已近天明。萧恒先点了盏油灯,给他处理伤口。
褚玉绳没下死手,但下手也不轻,这么一来冷天冷雨倒成了好事,成全了敷伤的天时地利。萧恒手指一碰到秦灼嘴唇,秦灼当即嘶声一闪,把萧恒指尖的药粉吹落了。
萧恒目光暗了暗,轻声说:“忍一忍。”
陈子元抱臂立在一边皱眉头,“不至于吧殿下,从前把腿砸断咱都一声不吭。就这点破皮,疼成这样?”
秦灼半张脸捂着冷帕子,冲他掀起眼皮,“滚。”
陈子元一出去,室内气氛安静下来。萧恒蘸了水,将药粉调匀,这才探手再抹秦灼嘴角。秦灼笑着要接手,“我自己来。”
萧恒已将药涂好,擦了擦手,端过一碗晾好的药。
秦灼忍不住笑道:“又是内服又是外敷,一会别连什么救命的保胎的都端来了。你瞧瞧,没破相吧?破相了留不住君心,怕将军另觅新欢不要糟糠。”
他扯动嘴角淤伤,眉头又一皱,萧恒当即道:“少说话。”
秦灼放下药碗,继续揶揄:“只咱们两个,少说话,我可就动别的心思了。”
萧恒看他一会,接过空碗,“他怎么跟你讲的。”
秦灼叹道:“褚家一双玉郎,算是收在我麾下了。我不还手还真不是因为愧疚,只有叫他出了这口恶气,他才会断了芥蒂,诚心归服于我。”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鉴明的母弟和褚玉绳的父亲俱在王都,他投奔我,是做好了家破人亡的打算。能有这么个兄弟,晟郎此生不枉。”
萧恒道:“所以褚山青虽然弃刀,却要求将他关押狱中,全部褚家军也一律软禁。”
秦灼颔首,“这样一来,褚氏是被俘虏,而非归降。”
萧恒道:“他想保一家老小。”
秦灼将脸上的帕子拿下来捏在掌中,“以秦善之阴狠猜忌,他这一出只是聊胜于无罢了。最万无一失的法子,是叫我割下他的首级,像送秦煜脑袋一样送给秦善。这样满朝皆知,褚山青是不屈而死的一名良将,秦善再狠毒,也没有祸及褚氏一门的道理。”
萧恒道:“你不愿意。”
秦灼冷笑一声:“褚山青死不足惜,若因此叫我和鉴明生隙,那才是得不偿失。”
萧恒道:“王都褚氏难以转圜了。”
秦灼看向手指,虎头扳指已戴好,映着灯火光辉熠熠,很像血迹斑斑。他揩了一下,那血红的光点仍在。
秦灼笑了笑,“命哪。”
***
冬雨催过北风,岑知简咳得更厉害。
自从出松山后,岑知简气色明显不好,不叫人诊脉,只自己配药煎吃。萧恒本想送他回潮州,不料岑知简却执意跟随南下。但他既无力运筹帷幄,又不能上阵杀敌,没人猜出他力求同行的目的,包括梅道然。
夜深人静,卧房前竹帘低垂,帘前梅道然矮身蹲下,揭开药炉盖子。
药渣已经清理干净。
门上响起笃笃两声,梅道然回头,见岑知简立在门口,雪白中衣外披一件道袍,影子纱一样织了梅道然一身。
梅道然脸不红心不跳,撑膝站起,“你吃的什么药?”
岑知简手中捏着一管什么,像一枚带刻痕的竹子,下一刻已拢回手里,从袖中摸出纸团,兜手抛给他。
梅道然打开一看,竟是一张药材单子,他仔仔细细看一遍,皱眉问:“肺病又厉害了?”
岑知简从椅中坐下,将道袍从肩上揭下来。
梅道然将药方叠好,皱眉说:“我去和将军说,送你回去。”
岑知简手中袍子往扶手上一摔,直直盯着梅道然。
梅道然道:“南方湿冷,不好养病。”
岑知简连嘴型都懒得做,胸口起伏着看向他。
梅道然说:“流云关既已在手,秦少公和将军不日就得进军,决战之际兵荒马乱,你保重好,他们才能安心。”
岑知简做了个手势:我可以同行。
“岑丹竹。”梅道然盯着他,“你为什么不肯走?”
门外冷风闪动,岑知简袍摆哗然开合,又白鹤一样敛翅低垂下去。他也看向梅道然,说是看不如说望。
梅道然心里一咯噔,那种感觉说不好,正要开口,已听庭中脚步声叫喊声大起。
他冲出门时秦灼已快步走到庭间,冯正康已扑到脚下,低声叫道:“殿下,秦善下令诛杀褚氏家眷,谁知那晁舜臣非但不劝,还请奏下赐褚氏鸩酒,死后曝尸荒野以作警示!褚山青听了消息在狱中昏死过去,鉴明他哥俩已经疯了!”
秦灼外衣还没穿好,边套边快步赶去,低声问:“消息属实吗?晁舜臣请奏处以极刑?”
冯正康恨声道:“千真万确!就丢在王畿荒山里喂狼,多少人亲眼看着晁舜臣带兵进山抛的人。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鸟,为了讨好秦善这样歹毒的计策都肯献,鉴明他弟弟今年还不满七岁!”
梅道然当即转头嘱咐岑知简:“你睡觉,我去找将军一趟。”
静夜陡生波澜,堂前吵嚷怒骂不断,似乎是秦灼到了,片刻安静后响起痛哭之声。等萧恒走出来,堂中已然振臂叫喝连成一片,誓杀昏君,重匡社稷,迎还少公,光明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