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93章

李寒将刀双手举起,奉到许€€云面前,“所以在萧将军和皇帝面前,许帅其实已经有了决断。只是这个决断的表象,迷惑了大多数人。”

他轻声道:“许帅,仲纪自幼在您膝下长大,您今日若死,他此生此世不能从害死祖父的阴影中走出来,说不定还会心生仇恨怨怼萧将军。到时候,他一个朝廷通缉的逆贼,再失去萧将军的庇护,您说他会是什么下场?您忍心看他落得个曝尸荒野的结局吗?”

许€€云看向李寒。

他素来不喜李寒行径,总觉得是后生张狂,自以为是。君父当为臣纲,为臣自当谨慎本分,如此规矩岂能被一介竖子打破?上元夜为民请愿他觉得哗众取宠,承天门矫诏放人他觉得愚不可及,直到此刻。

此刻他才顿悟,一直以来,自己何其狭隘,何其愚蠢。

许€€云手掌颤抖,要去握那刀柄。

倪端辅厉声叫道:“许帅,你也要附逆吗!钦差尚在此地,天子节钺尚在此地,你这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谋逆!你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想死,还要带着这数十万将士百姓一起死吗!”

梅道然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废话忒多!你这老小子撺掇人挺有一套啊?睁开您这狗眼瞧瞧,你的节钺钦差在哪里?”

倪端辅四周一望,果然没有杜宇身影,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竟敢谋杀钦差!”

梅道然咧嘴一笑,“不然怎么说,咱们是叛军呢?”

倪端辅大口喘气,突然往前一撞。梅道然留着他明正典刑,怕他立死赶紧收刀,竟叫他寻了间隙挣脱刀刃。

梅道然长刀劈面而落,倪端辅已将郦丛芳擒到身前,掏出怀中一直来不及取用的一把果刀,抵在郦丛芳颈上高声叫道:“退后!都他妈给我退后!”

众人止住脚步,梅道然破口骂道:“你真是个畜生!”

“能活着,谁他妈不做畜生!”倪端辅吼道,“退后,不然我一刀杀了他!”

郦丛芳浑身颤栗,低声道:“你认罪吧。”

倪端辅哈哈笑道:“可笑!群英,要我认罪,我有什么错!青羊坝皇帝只给两年工期,两年!天山白石运来抬到山上就得两年不止!她坐在宫里上下嘴皮子一碰,我们就要领这掉脑袋的差事!我能怎么办!谁能料到居然下了两个月的暴雨,暴雨毁堤,这是他们的命!”

“倪端辅!”郦丛芳爆发一声吼叫,接着,他断断续续道,“你下去,给松山饿死、淹死、病死的百姓,磕头认罪吧!”

他突然抱紧倪端辅手臂,被那果刀割破咽喉时,投身撞在梅道然刀刃之上。

眨眼间,一道快刀闪过,狄皓关抬手提起倪端辅人头。

他是皇帝亲命的剿逆将军,他杀了松山长吏,如同谋逆。许€€云身为主帅,必须依律将他处置。

一旁梅道然已跪在地上,将郦丛芳接住,李寒也扑上前去,紧紧去捂他颈上胸前的伤口。

郦丛芳眼睛睁大,嘴唇向他张了张。

李寒忙附耳上去,听他用气声说:“萧将军……松山……托付给……他……军……州印……榻底……救救……百姓……”

李寒语速加快,一叠声道:“你别讲话了,别讲话,军医马上就到,松山事务我们不清楚,还要请教你。”

郦丛芳抓住他衣襟,挤出最后三个字:“对不……住……”

他头向一边歪去。

李寒面露茫然,一下子坐在地上。

他深呼吸几下,抬手抹了把脸,没有意识到把自己擦得满脸鲜血。他撑身要站起,可能起的太猛,竟一个踉跄,叫人从背后抄住两腋一把捞住。

等他站定,郑素松开手,将他丢开的那把刀递过来。

李寒将刀接过,再次双手呈给许€€云。

片刻。

许€€云伸出手掌,紧紧握住刀柄。

***

李寒安葬郦丛芳后,在他榻底找到军印州印,正式替萧恒接管松山。

许仲纪立在一旁,“军师。”

“仲纪有事?”

“是我阿翁。”许仲纪面露犹豫,“我阿翁心中已有决断,但族中干系重大,不好明面偏向将军。十万大军就此战败,只怕皇帝不会相信。”

李寒沉吟片刻,“松山不是易守难攻么?就讲将军已入松山城中,许帅顾忌百姓不敢妄动。再添一笔,说咱们潮州的兵马和少公的人手神兵天降,三方夹击,王师已失先机,只得连连败退。”

许仲纪道:“但十万大军出征,又是一场恶战,伤亡如此之小,只怕皇帝疑心?”

李寒笑看他,“这倒好说,问问有哪些兄弟愿意收编萧将军麾下,直接报个阵亡上去。再叫他们和家里知会好,追随将军如何都是附逆,还是看大夥的意愿。”

潮州西塞两战早就叫萧恒声名远播,哪怕是个反贼,行伍之人还是敬佩居多。这次又亲身抢险试药,众人归服之心更甚。

许仲纪笑道:“只怕这么算人,十万人能叫咱们抢没一半儿。”

李寒也笑了,将两方大印抱在怀里,突然说:“时辰快到了。”

许仲纪点点头。

李寒收整表情,转身走出帐子。

松山难得生艳阳,太阳金辉刺破瘴雾,是涤荡尘埃的晴朗。

三军之前,杜宇被绑缚在台,刽子手立在他身后,等候号令。

李寒抱印登台,落座问道:“杜宇,你还有话讲吗?”

杜宇昂首挺胸,喊道:“陛下御赐的节钺呢?”

李寒道:“给他拿上来。”

传令兵从帐中取出一节一钺,斧钺利刃在太阳金光下闪烁着虚假的黄光。

杜宇叫道:“好了,杀了我吧!李渡白,你猜猜后世史书会怎么写我?天子使者身入贼营,不辱臣节不屈而死!老子会流芳百世,而你们从头到尾都只是乱臣贼子!梅道然,阮道生,曹青檀收的一双好徒弟啊!还有你李渡白,好手段,好心计!怪不得天下士子以你为耻,在朝官吏纷纷唾你骂你!”

一旁崔百斗听不过,刚要动作就被李寒制止。崔百斗怒道:“死到临头还嘴硬,就听他这么骂骂咧咧!”

李寒讲:“道不同。咱还得砍人家的头以示军威,叫他骂两句怎么了?”

李寒也不急,听他骂完,这才去拔斩首签。

“且住!”

台下一声大喝,郑素已带甲直奔而上,一把擒住李寒拔签的手。

李寒皱眉看他,“小郑将军,军令如山。”

“他是杜筠同胞的兄长!”郑素叫道,“杜傲节再明理,杀兄之仇如何跨得过去?你杀他,真要置自己于六亲断绝之地吗!”

李寒有些奇怪,“我早已自绝于青门,更没有六亲,从来都是这种境地。”

见郑素仍没有放手之意,李寒叹口气:“郑涪之,你长长脑子。杜宇和萧将军兄弟积怨已久,会归顺吗?一个不肯归顺,又得知许€€云已然心向逆贼的天子钦差,活着还朝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有没有想过?别说今日是杜宇,就算是杜筠……”

郑素喝道:“是杜筠,你怎样?”

四目相对,寸步不让。

李寒看了他许久,缓缓拨开他手指,从竹筒中拔出一支斩首签挥手一抛。

不远处钢刀砍落,染红金阳。

郑素没有挤出喉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制止的手掌终于收拢,低头看向李寒。

李寒无动于衷,从太师椅里站起,高声叫道:“杜宇奉皇帝诏令铲除萧将军,今已正法,严肃军纪!萧将军立功无数,皇帝却暗箭伤人斩草除根!如此不仁不义之君,安坐至高至尊之位!愿与诸君€€力同心,共克王师,再创太平之世!以祭我数地枉死之百姓,以祭我埋骨将士之英魂!”

一时群情激愤,振臂高呼。喧哗声里,郑素冷漠看他,叫:“李渡白。”

“你真的没有心肝。”

李寒面向三军,殊无表情。

郑素不再看他一眼,快步冲下高台。

李寒叫人为杜宇选棺安葬,又把诸事后续一一打点,嘱咐许仲纪:“郑涪之要走,不要拦他,给他备一匹好马,干粮不够从我的份额里扣。青公最晚今夜就能知道消息,但估计会等新坝基构搭好再走,咱们这边能请辆马车吗?”

许仲纪看他,还是道:“小郑这是两头都在乎,拧巴了。你别往心里去。”

李寒笑道:“他就是这个样子。本不干他的事,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郑素就是这样,不会说在意,时时都在意。

就像松山埋伏时他向李寒后背放出的那一箭,没有萧恒挟李寒那一把,也不会射中。但那一箭他必须射出去,他必须出这口恶气。

就像青不悔是因赈济粮前往松山,郑素却不全是。三万叛逆对十万王师,胜算何其渺茫。李寒身为要犯,是时必死无疑。但若有个人在营中,终有转圜之机。

为了青不悔,他不想李寒赢。但同时,他也不想李寒死。

而李寒呢?李寒为了他认准的道,谁都能利用,谁都能坦诚。谁都能背叛,谁都能团结。他不期待任何善意恶意,但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所有。

李渡白只作选择,并承担选择造成的所有后果。

他没怎么纠结,对许仲纪说:“我给杜家写封讣告,劳烦你替我寄过去。”

是夜,李寒展笺提笔,一气呵成。最后装进信封时,突然有几个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

数日之前,一封信被他援手点灯,化成一缕青烟。

当时看到那封信,李寒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个暮春,确切说是春夏相交之际。他被肃帝任为并州案主使,夜归时杜筠已备酒以候。杜筠问他要查到什么地步,他直言要彻查到底。杜筠是怎么表示的?

杜筠举起酒杯,说,我陪你。

果真陪到他最后一刻。

所以那封信里,杜筠不劝不问,只用李寒当年的话来告诉他:

€€€€江不言清,河不言浊。安顾毁誉,我自做我。

知己如此。

倏然之间,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真的问心无愧吗?

昏灯下,李寒静坐许久,缓慢黏死信封。

第357章 一二三 吾乡

数日后,大水消退,萧恒正式驻扎松山城关。许€€云率兵攻城,苦战十日,受恒逆三方夹击,不敌,败退百里,阵亡三万。

三日,许€€云率军返回长安。

松山一役是萧伯如和萧恒之间的一场豪赌。萧恒赌上全部身家,萧伯如为了组织起一支战力强大的帝国军队,不得不动用一些能力卓越但态度动摇的世族人士,并竭尽心力地进行制衡,她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如果萧恒死于瘟疫、战场或洪水,那会是一场大获全胜。但萧恒活了下来。她赌输了。

在此之后,萧恒所向披靡的时代正式开启,广泛意义的箪食壶浆相继出现,各地州府纷纷相投。大梁西境北至西塞,下经英州,再达潮柳,已尽入萧恒掌握之中。如今秦灼已返,松山已降,南境版块亦悉数握于他之股掌。

真正奠定萧恒胜局的战役结束了,萧恒却像置身一台悲剧的落幕,调动不起半点振奋之情。一场天灾成全了他,却叫无数百姓陷落了。而后世只会交口称赞,好一场命中注定的天时地利!而面对这人命搭就的通天之梯,萧恒能做的只有跨步踏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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