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和他再对饮一杯,突然问:“梅道然也在?”
李寒心中陡然警醒,面上依旧淡淡,“梅统领身兼诸事,说不准。”
杜宇点点头,又问:“阮道生……萧恒现在怎么样?”
“将军一切都好。”
“娶老婆没?”
李寒想了想,“算是。”
“成啊,那么个毛头小子,现在也算风生水起,有家有口了。”杜宇撂开酒杯,“信你也见了,回去吧。明天估计是个响晴天哪。”
这杯酒尽,杜宇不再留他,李寒也不多待,起身告辞。
一出帐子,冷风兜头,李寒脚步加快。
杜宇性情鲁直,即使有算计,通过他的言行举止便能猜出七七八八。他先拿言语鼓动,除策反之外,多少也是想看在杜筠情分上拉他一命;又示以杜筠书信,算是给李寒下达的最后通牒。
杜宇会很快动手,最早就是明日。但他此行没有带多少人手,那许€€云就是天子节钺下最好的武器。
李寒拈动手指,指间还残存书信焚烧的菸灰之气。但如今萧恒尚未痊愈,山上尽是病残之人,许€€云大军正猛虎在傍……如今灾情疫病皆有缓势,杜宇若以圣命催逼,许€€云未必不会动手。
今日之危迫在眉睫。
许€€云狄皓关是大义之人,虽有旧时间隙,但大义跟前难以离间。能动的只有一条缝隙。
李寒脚步一顿,手中灯笼打一个转,他猛然调转方向,快步走向另一座营帐。
***
帐帘打开时郦丛芳正要吹灯睡下,心中一跳,试探道:“李郎有事?”
李寒径直上前,道:“青羊坝决堤之事,我有个猜测。”
郦丛芳忙整理衣衫,找了把胡床请他坐,问:“李郎请讲。”
“我怀疑青羊坝用料有假。”李寒道,“为确保堤坝结实,取用的石料都是天山白石,此石市价昂贵,只石料采买便花费近千万两。但这几日大水消退,我和青公再看残坝,发现所用石材只是寻常青石,还有不少只是用碎石粘合而成。这样算来,仅用料一款就有七百余万两的空隙可拿。”
郦丛芳神色惊骇,“但当时使君亲自察看过用料,的确没有问题!”
李寒看着他,不说话。
在他眼神里,郦丛芳渐渐寒毛竖起,低声叫道:“……不可能!”
李寒问:“为什么不可能?”
郦丛芳语无伦次:“事关一地百姓安危,岂能在这事上行半分差池?他是一地的父母官,万一朝廷追究下来……李郎,你莫要诓我。”
“郦长史,我并没有说这人是谁。”李寒道,“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郦丛芳仍是摇头。
李寒叹口气:“用料从采买到核查不出二手,连建者都是他自己的族亲,这就有了监守自盗的条件。若说百姓安危,郦长史,贵地使君若是心系百姓之人,岂会有此丁忧之事?”
郦丛芳半晌不语,抬头看他,“李郎想必早已探知此事,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我?”
李寒直言道:“因为杜宇见了我。依我推测,最早今日,最晚三日,他会清除萧将军和潮州营。”
郦丛芳眼珠一震。
“我想问长史,若有抉择之地,真正想追随的是倪端辅这等贪墨昏庸之辈,还是萧将军?”
郦丛芳哑声道:“李郎,朝廷三十万大军在此,松山不能附逆,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所以我并不强求,只是利诱。”李寒倒很坦然,“一切还是长史自己决断。”
他站起身,掸掸衣袍,“萧将军多少对松山有恩,只愿事败之日,长史能做一个收尸之人。”
“事败?”郦丛芳慌忙起身,“李郎,你们不可妄动,如今朝廷重军天使俱在,你这是以卵击石啊!”
李寒打开帐帘,身形一顿。
一把长刀骤然顶上咽喉。
夜风拂动下,帐后露出许€€云的脸。
许€€云身边,倪端辅袖手而立,低声道:“李郎,鼓动地方官吏造反,你这是谋逆!”
李寒嗤笑一声,并不看他。
倪端辅冷冷道:“许帅,此等贼子若不立斩,国法不正!你可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大将军!杜将军奉诏督促讨逆,还不快杀李寒、擒恒逆!”
许€€云两腮肌肉一紧,作势要抽动刀柄。
李寒并没有很大的恐惧。
也成,自己留给萧恒的那封信他应该也瞧见了€€€€子时不归,立即挟持狄皓关下山。再说萧恒如何都是松山的恩人,自己也跟着沾了个边,自己一死,梅道然就能趁势鼓动百姓。就算不能取胜,多少也能掩护萧恒安全撤离。岑知简是个聪明人,何况还有老师在……
总能保住萧恒一条命。
李寒一口气一松,突然,半空射来一道疾风之声。
许€€云刀仍抵在李寒颈上,倾身一躲,羽箭钉在地上时,一把长剑已指在喉边。狂飙过来的动势未消,剑刃碰在甲上,清脆一响。
倪端辅目眦欲裂,“小郑将军,你也要造反吗!”
郑素盯紧许€€云,一脚把倪端辅踹在地上,骂道:“狗官安得问我!”
许€€云眯眼叫道:“郑将军。”
郑素冷冷道:“他能治水,杀不得。”
许€€云还不待开口,被郑素踩在地上的倪端辅已大声喝道:“他能治水杀不得,那你若觉得恒逆能治国,岂非更杀不得!小郑将军,你也别当人做傻子,你敢说你三番两次搭救李寒,没有半分私心!”
李寒一惊,抬头看向郑素。剑光下郑素面白如纸。
倪端辅被他一脚踹开,高声喊道:“来人!来人!许老将军,你还等什么!你想想你麾下将士和家里族人,你若附逆,他们难逃一死!”
许€€云手中重一分,郑素剑便压一分。许€€云突然目光一狠,挥刀要割李寒咽喉。
他竟拼得一死!
郑素并非恐吓之徒,当即也要抽剑,身后突然一声断喝:“许帅!”
不远处,幽森树影底,走出一个狄皓关,手中长刀闪烁,正横在一人颈上。
狄皓关将许仲纪捉在身前,冷静道:“你看,这是谁?”
第356章 一二二 与山巨源绝交书
多方对峙,暗流涌动。
许仲纪被狄皓关捉在刀下,神色却无半分惊惶,见局面僵持,他低声催促:“刀收紧些,见点血!”
狄皓关当即一横刀锋,许仲纪颈侧鲜血汩汩而流。
许€€云神色遽变,叫道:“二郎!”
倪端辅从泥地爬起,冲狄皓关喊道:“狄将军,你这是何意!”
“郑将军说得对,李渡白有治水之能,不能杀!”狄皓关头脸被林影笼罩,黑暗中只有眼睛两束精光,“倪使君,我还要请教你,青羊坝决堤一事究竟何为!”
倪端辅脸部一搐,“不要扯远,大帅,现在将李逆正法才是要紧!再请天子节钺,将恒逆就地斩杀!”
许€€云刀下,李寒轻声一笑:“我已是许帅刀下之魂,这颗人头不过暂寄颈上,倪使君,最要紧者当是关天人命!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为谋名利滥造水利,又贪污公款偷换石料,以致新建不久的青羊坝因雨决堤,害得松山十万百姓家破人亡!天子节钺要诛的罪臣是你吧!”
这边动静太大,除轮值士卒外,百姓和府兵也围拢过来。先是交头接耳声、诧然声,再是怒骂声、痛哭声,一时间呼天抢地、人潮如涌,将士只来得及拦阻人群,分不出精力清剿潮州营。
郦丛芳立在人群前,扑通一声软在地上,直直看向倪端辅,道:“使君,真的是你。”
他伏地痛哭,连连捶地道:“真的是你啊!!”
倪端辅高声吼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做,是他栽赃陷害!乡亲们,千万不要受他煽动!此贼想叫我们乱作一团,好成就萧恒的千秋霸业!许帅,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快除贼!”
许€€云呼吸一沉,长刀再次逼近李寒脖颈。
郑素当即压重剑身。对面,狄皓关手中一紧,许仲纪颈上血流如注,心领神会地高呼一声:“阿翁!”
许€€云刀锋剧烈颤抖。
猝然之间,他丢开李寒,竟抬刀要抹自己颈项!
变故只在顷刻,众人拦阻不及。许仲纪嘶声喊道:“阿翁!!”
比许€€云的刀更快的是另一把刀。
未见刀主,破空而来,快如银蟒般将长刀震脱许€€云之手,铮然刺在地上。
天下第二,玉龙宝刀。
马蹄声未住,梅道然已一跃而下,双脚落地时已提刀在手,翻刀将倪端辅后襟刺破挑起来,身手矫健漂亮得像一只蓝羽猎鹰。
梅道然朗声喊道:“大夥安静,我们将军有话要讲!”
一说萧恒有令,四周百姓竟渐渐止声,真等他发话了。梅道然道:“将军说,大夥有的没有染疾,有的尚未痊愈,还是各自回去休息,以免疫疾再次扩散!大夥都回去吧!”
如今民情声势正向萧恒,萧恒竟要众人回去。
众人齐声叫道:“乡亲们,咱们听萧将军的!萧将军叫咱们回,咱们就回!但萧将军是我们松山的恩人,谁要动他一根指头,我们都不答应!”
“都不答应!”
“我们是回去,不是死了!你们这些当官做宰的从不把我们当人看,好容易来一个给我们拦水治病的人,还要叫你们给弄死!”
人群虽怒气未消,究竟听从萧恒命令渐渐散了。梅道然又道:“好了,军师,你赶紧讲话。”
李寒抬头看向郑素,“小郑将军,我有一个问题。皇帝派青公迎敌是为了克我,但青公虽非毫无原则之人。他肯领命和明知无罪的萧将军相扛,皇帝一定开出了价格不菲的条件,对吗?”
他看着郑素眼睛,一字一句道:“赈济粮。”
郑素一惊,李寒已笑了:“果然。果然朝廷不是没粮,而是要以粮为筹码,为要挟贤臣清除萧将军这个叛逆的资本!百姓的救命之物,竟是为了满足帝王高枕无忧的私欲!”
他叹口气:“这两个月以来,萧将军所作所为大帅看在眼里。粮草药材无分彼此,许帅这三十万王师也一同治疗救济。抗洪抢险更是身先士卒,何曾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眼里?大帅,各位兄弟,萧将军是贫苦出身,为什么能扎营潮州?因为西琼段氏兵围之时,朝廷不曾援手,是萧将军一人一刀守下潮州,又挑断手筋换得粮草!之所以能受封镇西,是怀化将军围剿之时去抵御齐国,萧将军不顾旧仇带兵驰援!又为什么能叫西塞死心塌地?是他把闻名大梁的兵油子磨成了西夔营这把利剑,是他带兵击退齐国叫人闻风丧胆的狼兵团!而皇帝为什么要下诏讨伐,因为皇帝想用内忧解决外患,想叫萧将军死在一次一次的抵御外敌里,但萧将军居然活着回来了。他活着挣得了皇帝得不到的民心和越来越多的兵力,所以皇帝惧怕至此!我想请问诸位,叫皇帝惧怕就是萧将军的错吗?皇帝不把大夥当人他把大夥当人,皇帝先制衡后百姓他先百姓再求生,这也是他的错吗?这就是你们领命诛杀的逆贼,各位,你们要他的命他却在救你们的命!如果诸位把自己当畜生,好,你们要杀他,我只能叹各位高堂不幸,竟生得豺狼一群;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是人,知廉耻懂礼义的人,到底要怎么做,还要我来教吗?”
他一言出,众军羞愧难当,许€€云更是闭目不语。李寒从地上拾起长刀,“所以我其实明白许帅之挣扎。”
“仲纪得以投奔萧将军,正是许帅对将军心有松动,将军十分感念。此次出征作战毫不留情,因为许帅的亲族俱在长安,掌于皇帝之手。但仲纪却在萧将军麾下,你既怕战败连累许氏满门,又怕战胜叫仲纪尸骨无存,所以你想了一个法子。”
李寒一顿,“世间安得双全法,既如此,只能你来死。”
许€€云浑身一震。
李寒继续道:“你若战死沙场,就算战败,皇帝也不会以你为叛逆牵连许氏。而且这连日以来萧将军的行为你看在眼里,许帅也昧不了这个良心。所以这几次出招的死手,都是冲我而来。我不过萧将军帐下一军师,纵然死了,对将军基业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但我又是个恶名昭彰的叛逆之臣,更是萧将军狼狈为奸的心腹之一,杀了我,是与萧将军彻底割席的象征,也是向皇帝表明忠心的最好方式,付出最小的代价,来保全家全军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