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84章

郦丛芳欲言又止,终究向马前一揖,叫道:“开正门,迎镇西将军入城!”

大雨滂然,城门轰然而开,其后一片幽幽雨色。

萧恒一踢马镫,领头策马入城。

城门之下一片晦暗,李寒向梅道然使个眼色。

梅道然跳下马背,旋即消失在人群雨幕之中。

虽是雨天,街上行人却依旧拥攘,更有支着油布棚做生意的。这么多年松山从未有过大军进驻的阵仗,百姓纷纷夹道观看。油伞连油伞,斗笠衔斗笠,在道旁房舍下又搭出数道屋檐。

粮车跟在萧恒之后,十万石粮食便是近二千粮车,绵延如龙,尤为壮观。

突然,萧恒缰绳一紧,压低声音叫一声:“仲纪。”

许仲纪跟在他身后,忙驱马到他身边,听萧恒问:“昨日放粮时你也在场,领粮的时候有没有生乱?”

许仲纪摇头,“秩序很是井然。”

“官府出了多少人?”

“折冲府一支巡逻队,得有百余人。”

“多少百姓去领粮食?”

“按理是一户一石,怎么也有五六千户。”

“松山百姓近十万,按一户五口算,至少有两万户。”萧恒道,“剩下没领到粮食的一万五千余户,没有聚众闹事?”

许仲纪想了想,“的确没有,或者是有官府镇场,瞧这位郦长史行事,想必治下也有手段。”

萧恒却说:“不对。”

他环视四周,压压天空之下,粮车中油布隆成山丘。百姓于道旁伫立,虽雀跃兴奋,却没有上前一步。

不争不抢,井然有序。

这不是久饿之人面对粮食的本能反应。

他们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遵循礼节,但唯仓廪足才能知礼节。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萧恒脑中炸响。他转头,在李寒眼中看到同样的闪电。

圈套。

大雨噼啪声里,萧恒陡然掐指一哨,尖利哨声中千万马蹄突然鼓噪。全体将士在一瞬间调转马头,当即冲城门方向极速狂飙。

顷刻间,街旁房屋中毫无征兆地冲出一群持刀军士,长街尽头更有骑兵追赶而来,暴雨中疾如无数黑色溪流,唰地拧成一股磅礴洪水,向潮州营奔涌而去!

数十粮车已入城关,不少将士还要拉车撤退。萧恒拔出环首刀大声喝道:“弃粮!立即撤退!”

他身侧李寒快速抽响马鞭,耳边只有砰然砸落的大雨和如雷的追赶之声。一把声音在身后高声叫道:“关闭城门,活捉逆贼!”

那声音有些耳熟,他却来不及思索到底是谁,抬头冲城头厉声喊道:“蓝衣!”

城头人影如同蓝鸟,在城头翩然闪动。铁链绞动声一停,坠落的城门陡然一卡,趁这个空隙,潮州营飞快刺向那即将合拢的兽口!

不住喝马中,李寒喉中已溢出铁锈气,马蹄声紧咬身后,战马鼻中的湿热水汽似乎已经喷上脖颈。李寒双眼紧盯城门,大脑紧绷之际,仍能听到一道极锐利的风声破雨而来€€€€

他后领一紧,被一只手提到白马背上。

同时,一支利箭刺破雨幕,砰然裂断他的衣袖。

萧恒松开他衣襟时,云追高鸣一声飞速刺出城门。城头之上,梅道然手握€€锁纵身跃下,一匹青马闻哨而来,将他接在背上。

城门坠落前,李寒若有所感,突然转头而望。

大雨中,那人放下弓箭,动作如同割袍。

***

潮州营有过殊死之战,有过力不能及,但从没有过仓皇而逃。

帅帐中,梅道然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松山其实不缺粮食?可早在皇帝发兵前它粮荒就闹起来了,还有不少人跑到潮州安家落户的。这事假不了啊?”

萧恒道:“那就是现在收到了赈济,引而不发,要我们钻这个套。”

梅道然眉头紧皱,“但将军,抢占松山的事算是咱们军中机密,还是军师出的法子。朝中上下,有哪个能猜透他的脑筋?而且咱们是临时改变主意,在第二次送粮时大举入城,就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结果一步两步全在人家意料之中……”

萧恒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有内应?”

梅道然刚要开口,就被冲入帐中的探哨打断:“将军,北边出现大批人马,雨下得太大看不清人头,但无论如何也有数万!”

沉默一夜的李寒腾地起身。

今时今日,径直南下的大军只有许€€云一处。

他怎么来得这样快?

萧恒进取松山的行动极其隐秘,潮州营更是走山路于暗中潜行。按理说许€€云要拿萧恒,本该直取潮州本营,如今却径入松山……

竟像早对他的计画€€如指掌。

现如今,萧恒竟被夹在中间,进退不能。

萧恒沉眉思索片刻,转头看向李寒,“渡白,你觉得朝中何人……”

他被李寒神色骇了一跳。

萧恒刚要出口宽慰,又一个传令兵冲入帅帐,将一物递过头顶,“松山送出的帖子,指名要军师亲启。”

李寒一把抢过,目光一触,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那封信没有落款,是和他如出一辙的字迹。

一手地地道道的飞白。

从背后刺来的那支箭,在这一刻把他射中了。

第349章 一一五 声东

郦丛芳直至深夜才赶回公廨,斗篷卸下,这位松山长史俨然淋成落汤鸡。他却喜形于色,“恒逆丢卸粮食足有两万石,下官已再设粥棚为百姓发放,加上之前的粮草,可暂解数日之困!”

他向一人揖手,“仰赖青公料事如神,小郑将军英明神武。”

郦丛芳所拜方向,郑素未着甲胄,将一把檀弓放下,也对他抱拳,“郦长史过誉。”

他神色淡淡,郦丛芳却不由想起今日他快马逐赶之状。

大雨倾盆,万马如洪。

雨汽蒸腾里,甲胄燎起一层白雾气焰,这位少年将军浑身戾气便如实化。他在极速蹄声中振臂摘弓,冲一个青衣背影引弓及彀€€€€

听闻小郑与李寒曾是同门,便有情谊;后来李寒叛离青门,二人便结下仇怨;如此本该恨之入骨,但传闻李寒险些命殒宫中,又是小郑出手相援;按理说应当已经冰释前嫌,这次郑素偏又射出这样狠毒的一箭。

“青门与李寒早已恩断义绝。”郑素似乎察他所想,“不然陛下也不会叫我舅甥赶赴松山。”

郦丛芳忙道:“是,若非青公,只怕满朝都猜不出李寒竟会让大军撤出潮州,直奔松山。更别说叫许狄二帅十万大军做幌子€€€€这样一招险棋,也是青公预先想好的?”

郑素请他入座,自己也在弓架旁坐下,“李寒精明,凡空子无有不钻。十万大军若一举南下,所费时日颇多,这段时间他不会干坐着,肯定要‘抢占先机’。只有做这个‘人和’出来,他才会宕机立断,鼓动萧恒进军松山。”

郦丛芳道:“不瞒将军说,青公说萧恒大军不日南下,下官就日日忧心。得知青公只率数千部众快马赶来,心中也犯过嘀咕。却不料萧恒果真不曾强取,而是以恩相买,与青公所言不差分毫。”

郑素道:“萧恒起家,就是一个人望当先,若直接率兵攻占松山,便是给出一个残暴不仁的话柄。更何况,他还有那么一个军师。”

他一句话戛然而止,郦丛芳从他脸上却看不出分毫异样,又想起一事,“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长史请讲。”

“萧恒和下官约定,先分两次送一万石粮食,显然要打探城中虚实,下官也就以为这两次之后他才会率军入城。青公却在他第二次运粮前就命人埋伏,竟……”

竟还料得分毫不差。

郑素笑一笑:“依长史之意,若擒萧恒,何时是最佳时机?”

“当然是一万石粮运完之后,他入关之时。”

“的确,但萧恒的幕僚是李渡白。咱们都明白的道理,这厮能想不通吗?”

郑素冷笑一声:“李寒其人最过狡诈。他明着用一万石粮食打探两遭,让长史觉得他预备二次分粮之后便叫萧恒入关,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长史想想,如果想要在萧恒入城时将其一举拿下,前两次粮食入城一定不能有半分异常,才能叫他放下心中戒备。那这两次运粮之时才是最安全的进城之机。但李寒谨慎,第一回肯定要进城看个虚实。第一回未知风险,第三回定藏弓箭,只有第二次风险最小。所以他才会立时变卦,突然让萧恒在今日迳入城关。”

如此缜密心计。

郦丛芳听他剖析完毕,冷汗吓出一身,“若非青公快马带粮及时赶到……胜负岂非早已翻转!”

“论胜负为时过早。”郑素道,“我虽未同萧恒交过手,但他军中事迹却早有耳闻。此人征战骁勇,城府深沉,是当世难逢的将才。至于李寒……竖子更是刁钻刻薄,和他对弈绝非易事。”

郦丛芳道:“好在许帅十万大军就要到了,荡平逆贼,不过翻覆之间。”

援军马上赶到,胜算何止倍增。

但郦丛芳却觉得,郑素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斟酌片刻,往窗外看看,“雨下大了,青公还在城中清点造册,下官请他回来歇息吧。”

郑素道:“家舅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他不亲眼瞧瞧,定然不会放心。叫我陪长史坐,就是要解长史之惑,我的话就是他的话。”

“下官岂有质疑青公之意?如此大恩,松山上下非死不能报!”郦丛芳苦笑道,“不瞒将军讲,松山断粮足有月余,木头都沤烂了,吃都吃不得。使君不在,下官几次三番向朝廷请求赈济,皆被搪塞下来,说下官是越权办事,不肯受理……”

郦丛芳深吸口气:“下官本以为要率满城百姓活活饿死,没想到、没想到竟等来青公的赈济之粮!”

“赈济”二字一出,郑素目光骤暗。

郦丛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尚未知觉,拂面叹道:“要是没有青公的粮食,萧恒再以粮相挟,下官真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决断。或者他率兵围城,叫满城百姓活活饿死……”

“他不会。”

郑素道:“他是从潮州出来的人。”

郦丛芳一时默然。

郑素看向那把长弓,“其实家舅亦有遗策之处。”

“我们以为萧恒只是用粮食叩开关门,不料他要取松山是真,要捐粮救人亦是真。”

窗外夜雨骤紧,郑素语气终于有所松动:“是个好的,只可惜。”

他没再说下去。

***

萧恒营帐中灯火昏暗。

梅道然快步赶入帐中,看了看李寒,还是对萧恒道:“打听清楚了,的确是青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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