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奇怪,“一个死人,拿什么给另一个死人复仇?”
梅道然脸部肌肉瞬间狰狞,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吕纫蕙立在阶前,脸上出现类似梦游者的迷惘,“我说你们很天真,为什么以为重光能活着走出英州?”
他掐动手指,像进行某种精密的卜算,“对,就是今天,今天他应该已经化成一堆枯骨。再过三天,他的死讯就会传回潮州。秦少公,他那个不伦不类的未亡人,是会为他披麻戴孝,还是会为他报仇雪恨?”
梅道然冷声道:“就靠英州的虾兵蟹将,要杀萧重光,你们做梦。”
吕纫蕙收回手指,终结了那个占卜仪式。他像看一个说梦的儿童一样看向梅道然,温和地作出假设:“如果,靠潮州呢?”
***
英州境内,一阵飞鸟射入红日。
为将不必要损伤降至最低,先要瓦解英州的影子队伍。萧恒有令,反戈营作为先锋部队,随他趁夜援墙入城。他们会在内打开城门,第二日以特制烟花为号,潮州营见此突入,形成里外夹击之势。
夕阳在山坳越陷越深,潮州营前翼部队潜伏的树林也被泡入血泊。石守诚正检查辎重粮草,身后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他转头一看,蹙眉道:“大战在即,你不看好自己的岗哨,怎么擅离职守?”
吕志鸿的脸一块断瓦一样坚硬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他说:“军中又有议论,萧将军的建安侯身份确系伪造。”
他来势汹汹,石守诚也没有控制声量:“几句莫须有之言而已。将军一言九鼎,岂是欺世盗名之辈?”
“将军若是建安,潮州就是龙兴之地;若是伪造,大夥就是附逆造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他这一声极其响亮,将官兵士们为之一静。紧接着,响起纷纷议论之声。
当即有将官斥责:“志鸿,我们知道你吃了罚心有不平,对将军也有所怨怼。但如今开战之机,你再多说一句动摇军心,当以军法论处!军师呢,还不快将军师请来!”
士卒们也附和,“咱们就是跟着造反了,爱诛九族就诛九族,老子的九族在段映蓝围城的时候早就死了干净!我爹娘在粮荒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吕志鸿大声道:“大夥以为这样的谣言是我造的吗?”
石守诚蹙眉,此话何意?
“石大哥,石长史,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吧。”吕志鸿声音一冷,“到底是谁在军中四散谣言拿真假建安说事,那夜除我们提过一嘴,还有谁人议论?安静了这段日子,偏偏在将军入城之后又闹腾起来了€€€€是不是太巧了?”
石守诚脸色冰冷,“你是怀疑我?”
吕志鸿道:“干系重大,我吕志鸿不担冤枉!”
“你不担冤枉,就要冤枉旁人。”石守诚道,“心中有惧是人之常理,有的弟兄家里只剩自己一条,可不是所有人都没家口老小!他们为自己的父母妻儿动一动私念,难道是罪大恶极?我们追随将军,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论理论法,将军建安侯身份若系伪造,兄弟们襁褓中的孩子也逃不过杀头之罪!为自己思量罢了!难道一两句流言,还真能摧倒长城?”
吕志鸿冷笑,“句句义正言辞,句句不离挑拨€€€€还不肯认?”
二人争吵间,树林之外,西翼东翼方向,各有哨兵骑快马赶到。
西翼哨兵率先跳下马背,跪地抱拳道:“出大事了,军师……咱们奉命请军师来主持大局,但军师在帐中昏迷不醒,呼吸极其微弱,实在不知害了什么毛病!”
军中当即乱作一团,树林里躁动起来,像闹其一阵蜂群。
东翼哨兵几乎是滚到地上,哭叫道:“各位将军,东边乱了!”
吕志鸿上前揪住他胸甲,喝道:“出了什么事,什么叫乱了?”
那哨兵面如土色,支支吾吾道:“今天下午不知哪里传的风声,说……说将军是……”
英州的残阳被风一滚,蜷缩在华州冷硬的乌云后。
梅道然冷笑道:“说他是欺世盗名的贼子又怎样?潮州营和萧重光是什么关系,拿一个假建安侯就想挑拨离间€€€€你们是痴人说梦!”
“潮州对重光如此死心塌地,无非是他退兵西琼,填饱了潮州人的肚子。”吕纫蕙看着他,这种乌鸦般不祥的凝视让梅道然浑身一冷。
吕纫蕙悠悠道:“可他们如果知道,这位萧将军才是潮州粮荒的罪魁祸首,又该当如何?”
第325章 九十一 恩怨
梅道然如雷击顶。
影子入潮多次,他一直忧心此事揭发、引起潮州内乱,但一直风平浪静。他便心存侥幸,劫粮一事毕竟是与永王的交易,而皇帝对永王和影子都进行过清洗,说不定知情人都已经死了,说不定……
没想到是杀招留底,等着致命一击。
只恍惚了一个弹指,八方影子飞身而来,道道敏捷的黑风像抓食的乌鸦振开羽翅。岑知简听到刀声震动时也在风中闻到血腥气味。接着,他看到一枚弯刀锋口黏连的血肉,一条红线般的血丝正紧紧束在梅道然腰部新破的裂口处。
岑知简感觉像吞了热炭,迅速调换方向挡住梅道然。他一双眼睛意图搏击的鹤鸟一样四下逡巡,一面退步,一面用极低的声音对梅道然说:“擒住我。”
梅道然会意,拔出袖中匕首横在岑知简喉间,玉龙刀仍指向四方杀手。
轰隆一声,天边闷雷又响。条条刀光颤动,在黑色空气中掀起道道白色波纹。
岑松岩站在当口,像一块苔痕遍布的碑石。他苍老的声音有些阴狠,“拿他要挟我们。”
梅道然收紧匕首,“不行吗?”
人群的死寂外,自然发出怒吼。真正的霹雳在云层间坠落,梅道然通过匕首察觉岑知简的颤抖。
闪电照亮了岑松岩脸部树根一样的纹路。他没有发号施令,影子浪潮一样的包围没有收紧,但也没有放松。
岑渊立在堂侧,冷笑两声:“好畜生!他为你落得如此下场,不料救下一个恩将仇报之徒!”
梅道然眉心一抖,刚想什么叫为我落得如此下场,就听见岑知简低低喊道:“不要分神!”
四周,重重影子如虎狼环伺,只待破绽出现将他一击毙命。
梅道然深深呼吸两下,预备将那疑问暂置脑后。
但这转瞬的神情变化已被岑渊捕捉到。他似乎有些意外:“他居然没告诉你……梅统领,六号,我们家的郎君,对你情谊匪浅呢。”
岑渊有些叹息:“你真的以为,岑知简被皇帝贬谪流放,只是因为七宝楼焚之事?”
岑知简急声叫道:“不要听他讲话!”
岑渊的声音却如捕猎的长蛇,一旦锁定猎物绝不会就此罢手:
“当日皇帝要拿他的口供敲你串通永王的罪名,他一直不肯。贺蓬莱便拿岑氏全族要挟,岑丹竹这才肯认。但皇帝哪知,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他认你为永王驱使不久,便暗中调查真相,意图为你翻案。你被投入狱中不久,他便收揽证据。后来皇帝开紫宸殿诏宴群臣,请他占乩以问国祚,他借乩仙之术,问了你的案子。”
“群臣之前,他问皇帝,七宝楼下,是否有冤。”
……
紫宸殿中,一片死寂。
群臣屏气无言,皇帝沉默不语,一时之间,只有占乩所用的沙盘之上,桃木笔书写的沙沙之声。
许久,皇帝冷声道:“萧叔玉行犯叛逆,有罪当惩,何来冤情?”
岑知简闭目不语,手中桃木笔仍不断书写,这是他代替天人询问的表征。
皇帝问:“岑郎又写了什么?”
一旁宫女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皇帝声音发冷:“念。”
宫女应是,颤声道:“藏弓烹狗,冤深似海……”
皇帝冷笑两声:“问他,哪个是弓,哪个是狗?”
岑知简手中停顿片刻,再度下笔,毫无迟疑。
“金吾阁下,梅子枝头。”
……
梅道然双眼圆睁,持匕首的手不住颤栗。
他以为岑知简的诬告是恨意,没想到是情非得已。
他伤害了岑知简,又查找他。岑知简毁掉他,却要救他。
恩恩怨怨。
“他本是山中闲鹤,却因你沦落泥潭,如今凄惨潦倒,全都是拜你所赐。”岑渊语带叹息,“你如今行径,岂非恩将仇报,岂非全无心肝?”
梅道然如坠冰窟。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恨他,却没有挟恨报复他。甚至以此为愧,把自己陷置死地也要再救他。
迷惘之际,忽然听人急声叫他:“梅蓝衣!”
岑知简的喉咙已经完全沙哑,这几天的痛哭疲惫几乎叫他的嗓子再坏一遍。但这破损的声音近在耳侧,足以击破眼前迷雾。
岑知简再喊一声:“梅蓝衣,你听我说话!”
眼前,天色越来越暗,云层越压越低,影子越围越紧,手中兵器光影如同闪电在地面的折射。
得活,先要活。
梅道然深吸口气,“好。”
岑知简后背紧紧抵在他胸前,惮于青泥的耳力,他向后仰头,几乎是靠到梅道然颈窝里,用气声问:“青泥的水底功夫如何?”
梅道然深吸口气,捏紧匕首,答道:“一般,怎么?”
“你会€€水吗?”
梅道然点头。
岑知简侧首,嘴唇几乎贴到他耳朵,他用一个出于我口只入君耳的声音说:“记不记得来时路上那条江?不要他们备马,你挟持我跑去,到西岸跳水。一定要在西岸,一路北游,再见岸就是明月渡。从这里直达明月渡的陆路必须进山,他们的脚程不会这么快。到了明月渡,买马一径西行就能抵达英州。”
“看今日的阵仗,我对他们很有用。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岑知简咳嗽一声,“我等你来救我。”
梅道然嘴唇微动,话未出口,已被打断。
“萧将军危急存亡之刻。”岑知简声音沉静,“梅统领,孰轻孰重。”
又一道电光闪烁。
趁光亮刺眼,一支飞箭从身后射来。玉龙刀当然打翻箭镞时匕首收紧,锋口嵌入岑知简颈前,立时血流如注。
梅道然大喝一声:“再有一支暗箭,我先送他去见阎王!”
岑松岩叫道:“住手!统统住手!”
吕纫蕙也厉声喝道:“谁敢妄动,自己砍下手腕来见我!”
他眼中终于出现一些愤怒情绪。少顷,吕纫蕙挥挥衣袖,包围圈裂开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