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54章

门外,一世界明月光,梅道然的影子傍门而立,没进来,只在那儿守。

直至丑时,房门才被轻轻叩了两声,梅道然声音响起:“该吃药了。”

岑知简打开房门,看到他手中所端的药壶药碗。

他早已不是孩童,不会要人哄劝才停止哭泣,也不会任悲痛摧毁自己的身体。梅道然为了他的嗓子费了多少气力他看在眼里,他总不能辜负这番善意。

岑知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梅道然道:“你那位叔祖要告知一声。令堂的丧仪,在吕长公羁送后正式举行。”

岑知简点点头,我有话要问他。你有法子避开公人,对吗?

两人刚出房门,本是一潭死水的院中乍然掀起涟漪。院门外隐约响起嘈杂的说话声,对方面孔随脚步靠近在灯火下渐渐清晰,看形容打扮,应该是个送信的小厮。

而小厮身旁,竟是吕纫蕙作陪。

吕纫蕙问:“……温国公病情如何?”

小厮也是焦心:“时昏时醒,很不好了。这几日一直念叨君芳,却不知长公到了什么地方。原想着到华州来报一声,不料公竟在此处!”

吕择兰师从老温国公杨崇,二人数十年师生情谊,不可谓不厚。

既如此,羁押吕择兰之事可能再有转圜。就算真的押送回京,皇帝看在老国公的面上,也须使师生病榻叙情。

但有宽限,就有转圜。

这通阵仗不小,岑松岩岑松岩也闻声赶来,同看管公人说了几句,公人们便退到两侧。

吕纫蕙上前叩门,“兄长,国公爷来信,兄长可歇下了?”

可房内灯火通明,全然不是安歇的样子。

吕纫蕙推了推房门,发现并未上锁,便直接推门而入。在他踏进去后的下一刻,屋内响起吕纫蕙的惊叫悲痛之声。

岑知简匆忙迈过门槛。

书桌之上,半盏残蜡犹明,照亮归置完毕的书籍文稿。

吕择兰正倚在榻上。

面目安详,彷佛倚枕小憩。

如果他的衣襟没有被颈上鲜血浸染,他足边坠落的宝剑没有闪烁寒光。

第324章 九十 萧墙

梅道然快步上前,粗略检查他的颈部伤口和五官身体,转头看向岑知简,“的确是自尽。”

岑知简立在书桌前,从香炉里拿出一张尚未燃尽的纸张,在灰烬和残火间看到零星字句。

祭吴清宵文。

岑知简遽然抬头。

那把剑。

那把剑由吕择兰亲手取下,递到吴月曙手中,作为他上任的礼物。只是其故主人杨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早已殊途的两个学生,会因为这剑同归于一座坟墓。

岑知简迈动脚步,还没走到榻前,一下子跌倒在地,没梅道然紧紧持住。

“我还有话问他……”岑知简喃喃,“我还有话没问明白啊。”

此变太过突然,岑渊夤夜赶来,叫仵作验看尸身,的确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吕择兰留下的文书当中有一封认罪摺子,陈明自己正是影子头目无疑。岑渊看罢,叹道:“吕公在朝多年,多有骨气,大抵为免回京受锻炼之辱,才刎颈自裁。”

岑知简由梅道然搀扶起身,“人命关天之事,一个‘大抵’安可定夺?”

“岑郎你自己也辨认过了,的确是吕长公的亲笔。若非如此,他何必以死抵罪?”岑渊摇摇头,“我现在回去写摺子,连带吕公遗笔一起呈送陛下。岑氏虽与吕君芳有姻亲,但岑郎受害,恩怨相抵,陛下应当也不会怪罪。”

岑松岩犹疑,“那吕舅的丧事……”

岑渊道:“在下呈奏至长安也有一段时间。到底是亲戚一场,不如趁皇命尚未下达,尽早办了。”

岑松岩叹道:“三娘的丧仪也不能再拖了。家里频繁出事,焉知不是停灵太久魂魄不安的缘故。明日清早,叫她入土为安吧。”

夜幕彻底坠落下来,像一块被打碎的死亡,碎块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

岑知简在梅道然陪同下离开房间,穿过回廊,路过灵堂时他脚步一滞。他神情像痴滞也像锐利,发现鬼火一样盯着母亲乌黑的棺椁。

梅道然听见他说:“我答应你。”

***

第二日太阳未出,乌云密布,卯时一刻,岑氏族人齐聚灵堂。

他们看到跪在棺前的岑知简,不知是来得早还是跪了一夜。他身边,蓝衣青年带刀而立,像鬼寺里一根柱石。

岑松岩拄杖劝道:“丹竹,起灵吧。”

他摆摆手,夫子们领命上前,靠近棺椁时梅道然€€然拔刀出鞘。

岑松岩喝道:“丹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亲自捧过瓦罐,递到岑知简面前,“你娘数日灵魂无寄,你再悲痛,也要叫她入土为安。”

岑知简嗓音比昨日差了不少,沙哑得厉害:“我娘遗恨未消,入土难安。”

岑松岩叹道:“我知道你怨怪你舅父,但他人已经没了,朝廷也会对他追究到底。好孩子,把瓦罐摔了,咱们起灵。”

“我娘的确怨恨舅父,”岑知简说,“却未必是这一位。”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素幡拂动中,岑知简站起身,目光穿过乌压压人头,射向堂外的吕纫蕙。

岑知简道:“请二舅父移步近前。”

人群像被劈开的巨石,豁然裂开条道。道路尽头,浮出吕纫蕙意料之外又并非惊诧的脸。

吕纫蕙笑笑,走到岑知简面前立定,问:“丹竹此言何意?”

岑知简未答,梅道然已擒住吕纫蕙两只手腕,把衣袖掼至肘部。

衣袍飞动间,三条抓痕赫然刻在吕纫蕙左臂,已然结痂。

梅道然攥紧他手腕,双目之中蓝色火苗闪烁,似乎要烧透假面,让他暴露原形。他沉声说:“这就是罪证!”

“吕三娘死夜,见的不是吕择兰,至少不只是吕择兰,还有你!”梅道然喝道,“你和她起了争执,她悲痛之中抓破了你的手臂。”

众人大惊失色,吕纫蕙仍面色泰然,“你这位郎君好不讲理,三道抓痕便认定是我?”

“吕三娘右手三根指甲缝隙有残存血迹,正映射你手臂伤痕。‘兄不负我我不负兄’,说的不是吕择兰,”梅道然厉声道,“是你!”

云外隆隆一声巨响,天空的阴翳转移到吕纫蕙脸上。

岑松岩张大嘴巴,不知表何态度。岑知简已经开口:“叔祖,你们一口咬定我娘是惊厥而死,可曾叫郎中查验过尸身?”

岑松岩蹙额,“三娘是大家女眷,贸然验看岂非有失体面?”

梅道然五根手指仍焊在吕纫蕙手腕上,声音冰冷:“阁下是不愿查验,还是不敢?”

岑松岩喝道:“放肆!你一个外客插手岑家家事已是冒犯至极,还敢开棺惊扰亡魂,不怕我一纸状书将你告上堂去!”

“此事经我应允。”岑知简看向叔祖,阴天之下瞳仁晶亮。他的声音里包含一种格外深刻的含义。

岑知简说:“他是不是外客,我说了算。”

梅道然浑身血液一泵,却没有转头看岑知简。他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陈述:“你们没有验看尸首,自然不知吕三娘并非发病而死,而是吞金。就像昨日只凭几张图纸和福娘一人之词就咬死吕择兰,却不知他不申不辩,是为弟顶罪。”

梅道然看向吕纫蕙,“真正的影子之首,是你。”

低低议论诧然声从人群间升腾而起,天边雨云一样逼近每个人头皮。梅道然将吕纫蕙提至面前,冷声道:“你对你妹妹说了什么?岑丹竹尚在,就算她知道儿子是为自己的兄长所害,也不至于心灰意冷到立时自尽!”

他的声音逐渐激切,不再像刚才那个冷静锋利的青年:“岑知简还活着,她还有盼望,你对她说了什么,叫她连儿子都不要了?”

风声呜呜咽咽,素练€€€€,发出质地坚硬的响声。吕纫蕙目光飘到他脸上,空洞地,像看一个死掉的人。

“真相。”吕纫蕙说,“我只是告诉她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真相。”

他目光下移,看向梅道然扣住自己的手指。接着,吕纫蕙绽开一个很叹息的笑容,“你真的是一根早该弃掉的鸡肋。”

他这么称呼梅道然:“青泥三号。”

接下来是梅道然一生中排的上号的可怕时刻。

吕纫蕙的喟叹像一个无声霹雳一样轻飘飘落地,梅道然扣在他颈间的手指感受到喉结的滑动,和一股自上而下贯通的气流。他推开吕纫蕙飞速后退的同时,数条黑影突破屋顶瓦片从天而降。

岑知简后领被梅道然抓在手里,几乎是被他提到堂外。他抬头看向这群和梅道然构造相同的杀手,大叫道:“叔祖,使君,究竟谁是叛逆一望皆知!”

“岑丹竹!”梅道然叫他的名字,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岑知简支撑他的手臂直起身子,在岑渊岑松岩一少一老的脸上看到悲悯漠然的同类内容。他发现,弹指之间,堂外的族亲公人和堂内的青泥杀手构成一个圆圈,他和梅道然正像两头猎物被围困在这个捕兽圈套中。

岑知简寒毛倒竖,血液在喉部冻成硬块。

原来如此。

影子的组织者不是个人,而是华州岑氏这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并在长官权力和长老权威合力编织的保护伞下,构成了一个完美秘密的生态系统。

阴沉天幕下,岑知简所有的亲人化身成一群喙爪尖利的乌鸦,眼睛像盯一块腐肉一样绿幽幽地盯着他。

他背部那条伤疤再次破裂般剧痛起来。

岑松岩的声线改变了,慈爱消褪,化作冰冷:“丹竹,这件事隐瞒你是为你好。”

岑知简几乎笑出声来,“叫我短命折寿生不如死,叔祖就是这么为我好吗?”

岑渊冷声道:“郎君为人所惑,中断丧仪。左右,立即将歹人格杀!”

语落,堂中素幔如同闪电,€€然一振,数条身影如同飞箭飕飕弹射而出。岑知简听到玉龙刀铿然长鸣的声音,越来越快的金铁震荡声像一场刀子雨溅落在坚硬土地上。

梅道然再快也只有两手两腿,招架之时另有两条剑光刺向他腰腹。岑知简顾不得其他,扑身挡在他身边。出乎意料的是,那两条长剑立即掉头而去,只割破他的衣袖。

他们不敢€€€€至少不会伤自己。

岑知简立即将梅道然护在身后,果然,影子们鬼魅般的身形立即定格,开始采取兽群缓慢包围的姿态。

岑知简缓了口气,“不管他之前是青泥还是什么,他如今是萧镇西的心腹和将领。你们杀他,不怕萧重光倾其兵力叫尔等血债血偿?”

岑松岩脸上有片刻僵硬,扭头去看岑渊。

这时候,吕纫蕙走出灵堂,他的脸再度漂浮在灰色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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