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战将军歼灭狼兵,重伤公孙子€€,使得齐军暂退。前几日传来消息,公孙子€€伤重难愈,已经西去了。”李寒道,“短时间内齐军很难卷土重来,当今陛下高瞻远瞩,命彭苍璧前来,勒令将军移交军权。”
卸磨杀驴。
李寒看向萧恒,“这两年我虽身在京中,却也听闻将军保卫潮州的故事。更知道将军受封镇西将军,是崔清和吕长公在讨伐将军途中倒戈,向陛下力保以行招安之策,安内攘外,一举两得。”
他话锋一转,“可招安只是皇帝无奈之举,从她闲置吕择兰、远调崔清来看,她有秋后算账的打算。当是时,皇帝不只要夺将军西塞之军权,恐怕潮州柳州也要派新的地方官接任。将军解甲归田,哪怕再封个虚衔傍身,没了兵力,又无依靠,要杀要剐,皆在天家一念之间。”
“如今利剑悬颈,在下想问将军是何打算?”
萧恒一时默然。
李寒问:“将军是没想好,还是这个打算不能出口?”
萧恒说:“没想好。”
李寒直接问:“将军不想一搏吗?”
萧恒看着他,“不能再打仗了。”
轮到李寒不说话了。
他盯着萧恒的眼睛,试图探究他这一句话多少真心假意。半晌,李寒才再度开口:“如今没有旁人,言出我口,只入君耳。在下想问将军,有无称帝之心?”
萧恒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李寒问:“若全无此心,何必犹疑?”
萧恒说:“当今陛下,不是明君。”
李寒笑道:“莫非将军是不满牝鸡司晨?”
“去年西琼攻城,援兵为坐收渔利,冷看百姓饿死。今年齐国来犯,没有援兵。”萧恒看向他,“朝廷不满女人为主,我也是叛逆出身,皇帝为巩固社稷不得不左右制衡,这是情理之中,但在此之前人命关天。皇帝可以在事成之后清算我,但援兵不到,百姓该当如何?万一战败,潮州失守齐军入城,会是何等惨况,监军想必清楚。”
李寒点头,“我清楚。我不清楚的是,将军为什么没有称帝之心€€€€总不会是一心求死。”
萧恒笑了笑:“没有想死的人。”
“那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将军又没试过,怎么如此断言?”
“自知之明。”
“倒是实话。”李寒换了个说法,“成吧,那咱们这么讲€€€€将军有没有废皇帝的心?别管之前,如今我这样问了,你好好考虑考虑。”
许久,萧恒点了点头。
李寒颔首,“将军欲废皇帝,又不想做皇帝,那皇帝总要有人做。敢问将军,可有人选?”
萧恒思索良久,还是摇头。
这在李寒意料之中。他继续道:“这样,我们假设有一位明君人选,将军推助他登基称帝。他英明贤德,治理有方,百姓在他统治之下过了一段好日子。再假设他儿子也争气,这样的好日子能多持续几年€€€€顶多五世,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么,五世之后,他的子孙里出了个昏君,那并州之案、潮州之困、西塞之危会再度重演。这还是好的。假设这位明君做了两年,就不那么明,甚至非常的昏,很可能几年之后,屠城绝户的人间惨剧就会重现于世。将军请看,古往今来,总有开国,总有亡国。开国多贤主,亡国多昏君,不论如今推选一位明君还是昏君,结局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
一片死寂中,萧恒突然开口:“如果,没有皇帝呢?”
第310章 七十六 帝制
李寒并没有分毫意外。萧恒发觉,甚至是他在循循善诱,让自己找到答案。
片刻后,李寒轻轻叹口气,他很少这样叹气,似乎在怀念什么人。他道:“我曾对一个人说,君如剑器,臣为铸者。频经打磨,才能铸得一把好剑。”
“但是我错了。”
“我一直在想‘矫正’君王,把钝剑磨利。但若材料为下品,要做上好剑器是不可能的事。”李寒目光微冷,“肃帝昏庸无能,家师变法只得以失败告终。今上有野心也有手腕,但她坐在天上,眼睛不会往地上看。君王永远捍卫特权,他们永不能铸成好剑。”
萧恒缓慢道:“你要废皇帝。”
李寒说:“我要废皇帝制。”
如闻惊雷。
见他神色凛然,李寒笑了笑,示意萧恒不必紧张,“但这不是一代能成之事。这件事得有人带头干,那这个人必须是万众归服的领袖,也就是古往今来世俗意义里的‘明君’。也就是说,我要废皇帝制,首先要扶植一个‘以废帝制为目的’的皇帝。他登基的意图,是创建一套崭新的制度来废黜他自己。”
话到此处,李寒双手一摊,“无稽之谈吧。我也这么想。人人都说我是疯子,我一度也觉得自己真的疯了。想想看,世间怎会有如此杀身成仁之人?”
他望向萧恒。
“但将军,我见到了你。”
帐外风沙磅礴,帐中也晦暗,两人两双眼是仅存的光亮所在。萧恒有一阵没说话,再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动的这念头?废皇帝制。”
李寒声音有些悠远,“在下曾经有幸,在御史台狱待过三天。”
那是李寒想过放弃的至暗时刻。
背离青不悔没有打垮他,大雪天的宫门下,王朝的腐朽和士子的鲜血血把他压倒了。天翻地覆的三日里,他在御史台狱迈入天人之境,度过了自己地覆天翻的三天。
我要螳臂挡车吗,我要蚍蜉撼树吗。有用吗。我做的一切有价值吗。我牺牲的一切有回报吗。善人能善终吗。恶人能恶报吗。百年之后,会有人记得我吗。
我的坚持有意义吗。
我还要坚持下去吗。
浑浑噩噩间,李寒抬头,一缕天光自窗投入,将墙壁照亮。
这是元和十七年初御史台狱的墙壁,也是元和十六年初京兆府狱的墙壁。元和十七年的李寒蓬头而坐,眼看一年前的自己作诗骂君王后,抬腕在壁上奋笔而题€€€€
我为生民叫帝阍。
……
这是死去活来的三天。时值隆冬,梅花满溪,寒冰如血。正是这芳菲死去、正义死去、希望死去的三天,李寒的尸体和落红东流了,随他的故人西去了。李渡白的魂魄新生了。跨出监狱的那天,距他成为国朝的大相还有三年。
李寒想,我要铸一把崭新的剑,从头开始。
现在他找到一块好材料了。
暗帐中,李寒起身,敛裾,双手揖抱,“此乃逆天之举,稍有不慎碎骨粉身。在下以命相邀,将军可愿舍身同行。”
萧恒从榻前立起,对他躬身一礼。
“我必不负君。”
***
隆冬已至,甘露殿便供了四尊蟠龙暖炉,入门便觉暖如春日。彭苍璧接旨在手,上方萧伯如持起茶盏,道:“辛苦彭卿亲自去西塞跑一趟。”
彭苍璧跪地抱拳,“陛下所命是臣本分所在,何言辛苦?”
萧伯如道:“依卿所见,萧恒是否会移交兵权?”
“只怕要负隅顽抗。”
“那便是抗旨不尊。”萧伯如点到为止。
彭苍璧道:“臣明白了。”
思索片刻,彭苍璧还是道:“西夔营久在萧恒麾下,若受其煽动,很可能会行从附逆。是时……陛下要如何处置?”
“擒贼擒王,贼首若肯伏诛,归顺者便减罪论处。西塞安定不久,还是少生干戈的好。”萧伯如掀盏呷一口茶,“自然,镇西将军若遵旨从事,依旧是大梁的功臣。赐镇西将军宫人二十,黄金百两,绫罗百匹,彭卿在军营里相看相看,找几个好手艺的成衣师傅,好好替他裁身衣裳。”
在军营里找人裁衣,这句话说得别有意味。彭苍璧抬头,正见萧伯如泼掉半盏残茶。
他心中一震,伏地叩首道:“臣遵旨。”
彭苍璧起身告退,打开宫门,表情微凝。
门外,孟蘅一身素面,脸色如雪。
他微微抱拳,快步出殿下阶,殿门重新掩闭,将萧伯如淡水般的声音关在门里:“孟卿来了。”
孟蘅依礼大拜,伏地问道:“臣万死,敢问陛下,是要处死萧恒?”
萧伯如徐徐拨动腕上金臂钏,并不答话。
孟蘅心中一冷,叫道:“萧恒前有退敌西琼之劳,后有卫守西塞之能,有大功于社稷。如今齐军只是撤出西塞,仍剑指我西陲边地,大局未定,陛下岂能行此鸟尽弓藏之举!”
萧伯如道:“那朕请教孟卿,该如何处置?”
她手指一松,臂钏叮当当地作响,“西塞收复,萧恒羽翼已丰。潮柳二州已是他的天下,如今西夔营又收在他手中,大半个西北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听闻他从潮州北上,沿路百姓纷纷箪食壶浆以迎。孟卿,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与朕平分天下了。你觉得一个弑杀先帝的逆贼,不会动摇朕的社稷、威胁朕的朝纲吗?”
孟蘅顾不得礼数,抬首与她对视,“萧恒从前的确是叛逆,但陛下已招安于他,便是以之为臣。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陛下如今视其如草芥,他怎会不以寇仇相报!”
“他受我的招安,是真有臣服之心?不过权宜之计!”萧伯如冷笑道,“他有反我的心,我有杀他的意,何来这套君君臣臣!”
“陛下若无屯兵不援之举,萧恒自然为陛下之臣!”孟蘅颤声道,“西塞死守三月,西夔营潮州营死伤近乎三万,若非萧恒剿灭狼兵、击退公孙子€€,西塞已为群狼血食之城!三个月,李渡白递来数十封邸报请求援兵,直至今日才送到臣的案头上。”
她语气悲怆,“陛下深恶先帝,今日作为,与先帝放任卞家军屠遍并州有何区别?”
萧伯如目光一冷,缓声问:“孟卿,你是在指责朕吗?”
她已经习惯称孤道寡了。
孟蘅伏身叩首,“臣万死,臣,是。”
殿中一片死寂。
许久,方闻臂钏转动声再度响起,萧伯如€€€€皇帝说:“你累糊涂了。”
孟蘅仍伏在地上,官袍铺展,如一只死去的青蛾。她道:“臣明白了。”
孟蘅起身,双手加额,再拜俯首,“冒犯圣躬,臣罪丘山。请陛下降罪。”
萧伯如只道:“退下吧。”
孟蘅叩首,起身,谢陛下,说遵命。她脚步有些迟重,愣了好一会,才抬脚跨过门槛。
殿外冬风吹来,砭人肌骨。这一夜孟蘅走出甘露殿温暖如春的虚幻,被彻头彻尾的寒冬刺醒了。抬首,天边残月一€€,破碎如金瓯。
孟蘅跨出门去,听见萧伯如声音传来:“我会追一道旨意给彭苍璧,若萧恒肯交释兵权,让他回潮州安老。”
她语中像疲倦,又像警告。
萧伯如说:“姐姐,这是最后一次。”
贺蓬莱从教坊供了乐职,坐在殿后给萧伯如调弄琵琶,听得她唤,便走出来将琵琶交给她。
萧伯如面色如常,抱琵琶拨弦,一曲罢,笑道:“三郎这支曲子谱得好。”
贺蓬莱却未展眉,问道:“陛下果真要留萧恒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