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337章

秦灼深吸口气,终于开口说:“我一切都好的。你,也好吗?”

萧恒点点头,声音居然有些变了:“好,我都好。”

阿双听见动静,也匆匆跑出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忙说:“天冷了,殿下不如请将军进来吃盏热茶。”

秦灼刚要说话,萧恒已脱口道:“不了,那边还有事,我回军营一趟。”竟再不留一句话,匆匆掉头走了。

他人走远了,秦灼仍有些如在梦中,渐渐才觉得不对劲。

萧恒神色很古怪……现在不是年下又没有节庆,萧恒怎么在这时候回来?

一旁阿双急得要跺脚,“殿下怎能叫将军一个人这么回去呀?将军这几日熬得像个死人,只在军营公廨里两头忙活,出门也避着,半个人不敢见……”

秦灼听见自己声音紧绷起来:“出了什么事,何至于此?”

阿双眼中已有泪意,“西塞打得好惨,带出去的一万潮州营阵亡便有九千之数……现在齐兵暂退,将军带着九千口棺材回来,一声也不哭……只怕人快受不住了……”

***

萧恒走路没声,鬼一样晃回公廨时,正撞见急着找人的梅道然。梅道然脸色通红,萧恒脸色青白,一生一死的两张脸陡然照面,终于把萧恒拉回了阳。

梅道然急声道:“吓死我了,深更半夜的往哪里去了?”

萧恒说:“他回来了。”

梅道然哑了一下,说:“哦,瞧瞧,这么久不见瞧瞧也好。”

萧恒说:“我没以为他回来。”

梅道然应是,上前揽住他臂膀,道:“今晚又没吃什么东西,饿了吗?我下了面片儿,还有点卤货,你多少陪我吃点。我一个人干吃饭多没意思。”

萧恒说:“我先干活。”

梅道然知道他说的活是什么。

他不逼萧恒,去马厩替他牵了马。云追也是瘦骨嶙峋,哪还有些风驰电掣的样子。萧恒上马后梅道然也认镫,提了灯笼跟在一旁。萧恒没有喝止他。

月亮好一块光洁的头骨,将天幕映作一片湛青尸布。潮州的蓝山银水静如长眠,天地山水间,似乎那两人两马才是仅存的活物。这里的泥土不同于西塞,在雨后软汪汪如春水,一个马蹄印一个涟漪。

野地群鸦惊飞,萧恒跳下马背。

他面前,九千余口棺椁漫山遍野。

梅道然勒紧缰绳,眼看萧恒脊背一节一节矮陷下去,等他到一个能触碰棺材的高度时,他已经跪在一口棺前。那口棺钉了一半,萧恒拔出刀,手握刀镡,用刀柄敲击钉头。

一下一下的夯声里,梅道然脑仁隐隐发痛,眼中一黑,梆梆楔声便敲得他满眼雪花点。他想起萧恒回来的那一天。那一天雨雪霏霏。

城门大开,万众瞩目,门后是一身缟素的萧恒,和他身已就木的九千阴兵。

很多人都不理解潮州营的概念,但这并不是什么令人费解的公式。西琼围城后,全城活人不过三千。萧恒在潮州扎根后,这三千人里全部男丁尽投其军,这就有了潮州营一千余人的种子力量。再后来柳州军马并入潮州,又有外州人口迁移入伍,林林总总才得不到二万人。萧恒北上带走一万,意味着带走了半数家庭的丈夫、儿子和父亲,他又带回九千口棺材,对整个潮州来说是濒临崩溃的打击。

没有人抡拳动手,但他们的目光神色已经把萧恒捅得三刀六洞。梅道然赶到时哭号声响彻云霄,哭爹的喊儿的,念乳名的叫冤家的,跪地嚎啕的伏棺痛哭的,老的少的女的,没有男的。男的尽数躺在棺材里头烂尽了皮肉。大放悲声的人群里,萧恒的沉默格格不入,他垂头夹在中间,像一条待人痛打的落水狗。

一个老妇同时战死了儿子孙子,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萧恒跪下搀扶她时,她仰起皱纹满布的脸,目光堪称怨毒。

她问:“萧将军,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没有死?”

梅道然不敢去看萧恒的脸,忙从人群中挤过,双手穿过萧恒腋下将他拖抱起来。他讶然萧恒居然这么轻,像一株蛀空的断木,但萧恒双腿又有千斤重,梅道然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从原地挪开一步。他把萧恒护在臂弯护了一路,他做主回州府,彷佛死去多时的萧恒终于开了口。

他说:“回军营。”

军营迎接他的会是又一场暴风骤雨。

萧恒不让梅道然陪他,让梅道然去安置棺材。九千口棺材铺满北山。半夜两人在州府相遇,萧恒浑身全无伤痕,却像是无数零割的尸块拼合而成。梅道然看向他身后,一车铁钉堆积如山。按潮州的风俗,停灵东北葬西南,棺材归根落钉板。

这个神号鬼哭的不眠之夜,萧恒楔下第一枚钉子。

梅道然夺住他手臂,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相持,说:“哭吧将军,你想哭就哭出来。”

萧恒握住他手掌,说:“无济于事。”

然后掰开了他的手指。

这件事萧恒没有假手于人,开棺查验,写碑木,将木头压上棺材板钉钉子。咚咚咚的敲击声箭镞般在山间溅得七零八落,梅道然察觉他在把自己活活钉死在棺材里。梅道然无法阻拦,无可阻拦。他眼看萧恒写好每一块碑木的名字,那些素未谋面的、点头之交的、亲如兄弟的,从赵甲钱乙孙丙到石侯盛昂唐东游。萧恒是他们的领路人,也是他们的送葬者和刽子手。

他看着萧恒再推开一副棺。那一瞬梅道然似乎看见一张面孔,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有青春的脸庞和红润的嘴唇,是更年轻的萧恒。

梅道然毛骨悚然,棺中散发出百花盛放的阵阵异香,让他如坠梦中又头昏脑胀。月光将棺椁点燃,倏然间,异香化成腐臭,金身烂做腐肉,令人作呕的气味里,森森阴冷的白火苗在棺中越蹿越高。鬼火炙烤死肉的气息引诱来群鸦阵阵,它们挈妇将雏、呼朋引伴,扑打羽翅停满棺材,挺起英雄般肥胖的身躯,开始一场庆功宴的啄食。领头者红喙白眼,黑羽蓝翅,甲胄华美,盔缨艳丽,俨然是君王款待之相。

猝然之间,鸦王被一只左手捏在掌中,五根手指狠狠一攥,鸦王在扑哧一声的爆裂里软成烂泥。它四脚朝天,坠落在地,圆眼睛倒映那只迅如疾电的鬼手。一只、两只、三只,那手干脆利落地擒鸟,暴虐地捏碎丢弃。群鸦惨叫,群尸哭号。那一刻萧恒不再是人而是禽兽。

这场无休止的虐杀里,突然有人抱住他大喊:“将军!道生!阮道生!”

这一声像把萧恒叫回魂。他无意识地看向棺中,棺中没有少年也没有腐尸,棺中一具枯骨,早已风干。

萧恒渐渐滑落在地,瘫软在梅道然怀里,脸埋进手掌,合了满脸斑斑血迹。他浑身震颤许久,终于爆发出一声哀鸣。

梅道然抱紧他,缓慢拍打他后背,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月光湿冷,银色花纹漾满世界,宛如佛前白莲,九千棺椁皆开遍。棺前,悲痛之声久久未息,狼鸣般一山传一山。

不远处,黑马一个瑟缩,秦灼伫立许久,一动不动。

陈子元震得浑身发麻,默默叫一声:“殿下。”

秦灼攥了把脸,无声拨转马头。

第309章 七十五 北还

萧恒本要在出殡后再动身,西塞却追来三封急信。三封信插三根令箭,全是李寒潇洒的飞白。

萧恒要走的消息传来时,天乌咕隆咚地晦暗下来,密云羊水一般涨满天空,太阳泡在其后,隐约透出一团胎儿般的灰红光辉。不一会,就有雪片从梅树枝杈间落下,抖擞得像阵落花。秦灼坐在椅里,抱了盏热茶暖手,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吹打,是凶肆在试吹唢呐。

阿双捧一条海龙皮大氅进门,轻声问:“给萧将军缝的氅衣赶好了,如今西塞寒冷,殿下不叫将军带着?”

秦灼说:“你一直在做这活儿。”他语气很肯定。

阿双有些纳罕,问:“您不是知道么?”

秦灼手指动了动,眼也垂下来,看着自己手掌抚过大氅,近乎厮磨,像抚一个人的鬓角。

他指尖轻轻一蜷,收手抄进袖子里,平静道:“下回吧,等他下回再回来。”

天边素幡扬起来,满城人的低泣声震耳欲聋,闷雷般哄哄往南行进。阿双难得气势汹汹,问:“殿下,你去不去?”

秦灼默然。

阿双要急,最后还是叹气,说:“走了一万口,只剩下不到一千……殿下,将军这回走了,怎知……还能不能再见下一面?”

***

萧恒没带什么,只带上了梅道然。马蹄一出军营,二人便霍地拴紧缰绳。

灰天之下,两根大红缎子从街道两旁高高挂起,从这户屋顶系到那户楼头,一家续一家,两束虹光般横跨天际,不见尽头。

红绸底,引魂幡垂头而立,白纸扎成的雪松雪柳向前涌动,后面是本该送殡发丧的满城百姓。他们一言不发,渐渐围在马前,眼含热泪,眼含哀痛,对峙般包围住萧恒,也依靠般簇拥住萧恒。

萧恒如遭雷击,难发一声。

终于有人上前抬手。

梅道然攥住刀柄,尚未抽刀出鞘,那只手已落在萧恒马前。

手中,一只四角荷包。

那是个背负婴儿的女人,衣衫单薄,双手生疮。她把荷包挂上萧恒鞍鞯,四角丁玲玲的铃铛响声里,默默掩面退开了。

她这一动像吹响了无声的号角。众人相继上前,纷纷往萧恒马头挂香囊、平安符、桃木串、朱砂包,但凡能辟邪保佑的什么都挂,马头挂不了就拴马镫,马镫拴不下就系马颈。有人连驱邪扫霉用的干菖蒲都拿出来,对着萧恒轻轻拍打。蒲叶脉络拂面而过,像抚伤也像抽耳光,叶面落下,露出马背上那人的惨白面孔时,他终于忍不住浑身震动起来。

他一失态,众人再禁不住,争相扑上去,抱着他马头放声大哭。哭爹喊娘呼天抢地,天地爹娘后头喊将军,将军呀将军呀,你千万千万生人还,将军唷将军唷,你条条大路是阳关。你寒来有衣饥有饭,你马有嚼子船有帆,你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当日质问他的老妇攀住马镫握紧他的手,哽咽道:“将军,咱们大夥不怪你,那几天……是伤心伤过了头。家里老的少的都盼你回来,这些人没了,你更得好好回来……”

潮州家家做白事,却为他抬红十里相送。

萧恒嘴唇剧烈颤抖,泪落潸然。

雪越飞越紧,层云罅隙间,射出几缕水银天光。一声瓦罐碎裂后,唢呐声响彻天国。紧接着,素幡高举,挽幛高抬,九千神主后九千神棺。沉默的潮州城是一条戴孝长龙,浩浩荡荡游向西南。

秦灼快马赶至军营,营中空无一人。

他攥紧掌中的光明铜钱,掉首北望。

北方,天地缟素。西南的歌声借风生翅,送马蹄疾驰而去。所有人在萧恒耳边放声喊道:

“儿€€€€儿€€€€你把家还€€€€爷娘怀里不受寒€€€€你地里出生€€€€土里安眠€€€€

“儿€€€€儿€€€€你把家还€€€€元宝金锭铜串串€€€€你今生受罪€€€€来世做官€€€€”*

***

二人昼夜兼程,不敢有半分延误。太阳底下,萧恒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再睁眼人已到了西塞。床前众人团团围坐,赵荔城头一个瞧见他醒,一嗓子喊得满屋震动:

“监军!将军醒了!他妈的谁说将军今天再不睁眼就睁不了眼了,梅统领!军医!军医赶紧来啊!”

梅道然一个箭步冲进来,先摸了萧恒额头,又去摸他脉象。一言不发,脸色很是不善。军医这时候也赶到,挤在人群后喊:“让让,都让让€€€€”

梅道然退在一步外抱臂站着,看军医解开萧恒前襟查验旧伤。

手脚还好,胸口后背一个接一个血疮,急于赶路又没有换药,是以至今仍未愈合。

梅道然只听闻他退狼兵的功绩,但如何退敌确实两耳未闻,赶路到一半,萧恒便从身边一头栽下马背滚下山去,骇得梅道然肝胆俱散。紧赶慢赶到了西塞,见了他满身伤疤,又听唐东游绘声绘色把他关城放箭之事讲完,方知从阵上下来此人已被射成只箭刺猬,浑如个血葫芦。如此鬼门关前走一遭,回去还云淡风轻只字不提。

萧恒避开梅道然目光,问李寒:“齐军近来有什么动向?”

梅道然说:“先吃药。”

李寒将拿出一半的文书收回袖中,从善如流道:“此事以后再议,梅统领既有话和将军讲,在下就先忙活去了。”

萧恒来不及拉他,李寒已十分敏捷地提袍一闪,梅道然也拿过药碗坐在榻前,问:“我喂你,还是自己喝?”

萧恒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下碗说:“问吧。”

梅道然火气蹭地就往上冒,冷声说:“问?我问什么?不错,还有口气在,没叫我来给你收尸。”

萧恒嘴唇动了动,梅道然后面的话已噼里啪啦赶出来:“我说西塞那一仗十月打完,你怎么腊月才回来,敢情是直接昏了半个多月!这么一身的伤连养都不养,啊?一个人带着九千口棺材往潮州跑!你死在半路,直接和没了的兄弟挤挤得了!你回家硬撑什么?在这些人跟前你装什么样?我问你你嘴里有一句实话?一身的伤半个屁都不放,刚跑回来连眼都没合就跑回去,这么作死!你他妈就在我眼前掉马滚下坡去了你个混账!”

梅道然越说越气,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听清楚,我管你是重光是萧恒,在我这里你他妈就是阮道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当了你两年师兄一辈子都是你大哥!你下次再作践自己,我他妈全原模原样给你那宝贝疙瘩学回去。叫他南秦少公也看看,看看他做的孽,看看你躲着他来西塞把自己浑成什么样,我得让他知道啊,你要是死了都是谁害死的你!啊?不是捅心窝子吗?咱俩比试比试,看谁捅得过谁!”

萧恒也不争辩,只道:“我记得了。”

梅道然骂了个痛快,气也消了大半,瞧他白着脸青着下巴,也不忍揪着不放。萧恒吃药又合了会眼,便叫人请李寒过来。

萧恒精神养回来一些,也穿衣下床,从榻边坐着。等李寒从他对面坐定,萧恒问:“监军三封急信,究竟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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