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轻轻松口气,把手臂松开,仍挨着他坐,问:“你有没有想过,扩大一下圈子?”
萧恒看向他,秦灼继续道:“潮州柳州多傍山林,如果只出去几个人,还是能走山路摸出去。若能借外州之兵来攻崔清,咱们就能成内外夹攻之势,这样逼退她,并非不可行。”
萧恒默然一会,道:“外州。”
秦灼道:“当今天子是个女人,天下不满她牝鸡司晨,不少人都生有异心。单咱们瞧,潮州柳州附近匪患频仍,不少占山为王之辈,往北的英州,其长吏也是勃勃野心之徒。你建安侯的名头已经打出去,这些人应当也有笼络之心。”
萧恒道:“你是讲,我同他们结盟,来共同抵御崔清。”
秦灼点头,“可以一试。”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咱们有求于人,人家肯定要给下马威。真要是结盟,我们也不一定执牛耳。”
“但凡能解潮州之困。”萧恒说,“那就试试。”
秦灼看他一会,问:“冷静了吗?”
萧恒避开他目光,攥了攥手指。秦灼瞧在眼里,笑意更盛。
还不好意思了。
除了偶尔在床上,秦灼从没见过他这样,两人贴得近,萧恒汗意和呼吸就吹在肌肤上,秦灼鬼使神差就想抓着人肩膀亲上去。
但他忍住了。
妈的。
秦灼匆匆站起来,整理一把下摆,模棱道:“我有点事,你回你帐子去。”
萧恒看他一会,仍坐着,问:“用帮忙吗?”
口气认真得像问帮忙端碗牵马之类的事。
秦灼想骂他滚,但瞧他一会,一句话突然跑出嘴里:“我没酒了。”
萧恒嘴唇颤动一下,点点头,从一旁抓起环首刀,佝身出了帐子。
他这一段走路渐渐有了脚步声,秦灼知他走远了,终于骂一声娘,拾起萧恒擦汗的那条手巾,解开腰带倚在榻上。呼吸粗重,矮榻摇响。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叫起“萧重光”。
秦灼从不是贪欲之人,不恶心就是好的,可和萧恒睡过之后,一切都开始不一样。
不够了。
肉€€欲不够,他想要的呼之欲出。
秦灼猛地把那手巾掼在地上。
***
一入夜又密密下了雨,崔清正坐在帐中擦枪。她严令战时不许饮酒,案上只有清茶一碗。
吕择兰从沙盘前起身,沉眉道:“我本以为一月定能拿下潮州,不料拖到今日,竟仍无寸功。是我轻敌。”
崔清手上没住,道:“能从我眼皮子底下劫了粮草,实在是个有本事的。”
她顿了顿,说:“虽说切断粮道就是切断萧恒大半的军资来源,到底还有百姓。我打听过了,萧恒所购粮草,一半充作军用,一半拨给百姓用作赈济。吕公,你瞧没瞧过粮道的路线?”
吕择兰徐徐颔首,“西通溜索,东接运河,他想做个沟通东西、甚至能打通南北的水路陆路网道。”
崔清说:“这是惠民之事。萧恒占得一隅之地,不先招兵买马,先要整治粮荒。当初他为了给潮州换取粮草,竟能罗网自投,亲自断腕送入彭苍璧军中。”
吕择兰长叹一口气:“将军惜才了。”
崔清用力绞了绞那块浸油的硬布,横枪一抹,冷光大放。她只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洗雪崔如忌案,又起用细柳营,家门之恩、赏识之情,我必取恒逆人头相报。”
她看向吕择兰,说:“带累吕公同我€€这趟浑水了。”
正说着,她的副将崔百斗走入帐中,瞧见吕择兰笑了笑:“吕公也在。”
崔清道:“直言就是。”
崔百斗身上雨汽森森,取出护在怀里的一封书信,他双手呈上,低声道:“是许二郎的信。”
崔清仍擦那把枪,动作毫无停滞,“听闻他出京远游去了。”
崔百斗迟疑道:“许老将军又给他相看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说他这个年纪,早该成亲尽孝。”
崔清嗯一声:“应该。”
崔百斗道:“他不愿意。”
崔清说:“哦。”
崔百斗道:“许老将军又打了他一顿,许二郎就跑了。都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
崔清道:“你却知道是他的信。”
崔百斗摸摸鼻子,“从阳关寄过来的。”
阳关是细柳营扎根之处,崔清首战立威之地。
崔清终于舍得分一眼过去,见其上书道:故人拜寄崔清将军足下。
崔清放下铁枪,说:“搁这儿吧。”
崔百斗瞟见枪上红缨,那缨子还是崔清首次出征前许仲纪送的。这么多年,脏了就洗破了就补,怎么都没有换。
他将书信放下,抱拳退出帐子。吕择兰也知道崔清和许仲纪的故事,轻叹一声,也出了帐去。
崔清一个人将那长枪擦得抛光,油却没有沾红缨半分。她放下枪,捡了块帕子将手擦干净,这才去拆那封信。信笺拿出前,先掉出来一枝红柳。
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崔清看了一会,面无波澜,将柳枝插回,信函重新折好,收到自己甲里。
***
吕择兰出帐时捡了顶草帽戴,还没系好带子,已隐隐听闻远处吵嚷呼喝之声,快步赶去时细柳营已擒拿下数人,看上去都是周遭百姓。
崔清虽占断粮道,却没有驱散百姓。为首闹事的是个老头,叫侍卫捆住按在地上,嘴中仍叫嚷不断。
吕择兰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统领急声道:“咱们占了粮道,他们全不干了。卑职按将军吩咐,给他们分了粮食,也保证不会断掉百姓供给。他们依旧闹事不说,卑职派人打听,这些人竟把将军分赠的粮食都运到贼头子那里去了!”
听到辱及萧恒,那老者高声叫道:“咱们任你们打杀,不许污蔑我们萧将军!”
一旁百姓也叫道:“萧将军是灵帝之后,是公子檀的胞弟建安侯!将军天潢贵胄,岂是你们能说的!”
一看争论要起,吕择兰忙上前阻拦:“勿伤百姓!勿伤百姓!乡亲们,你们所说的萧将军萧恒号称是建安侯,但建安侯早在元和八年便已然身死!他这是欺世盗名,有意哄骗大夥,莫对他言听计从了!”
百姓纷纷叫喊:“我们管他建安侯长安侯,我们认的是萧将军,不管萧将军他爹是天王老子还是地痞流氓,我们就是认!”
那老者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吴刺史多好的官哪,死了!我们就剩下一个萧将军,求求你们,把萧将军留给我们吧!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你们杀了我一把老骨头,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吧!”
吴月曙名号一出,吕择兰浑身剧烈一震。
吴月曙其清其正堪称当世第一流,更是将君君臣臣信奉到底。但他竟包庇萧恒、袒护萧恒,到最后,甚至还以死将潮州托付给萧恒。而萧恒的底细百姓或许不清楚,但吴月曙身为一州长吏,绝对心知肚明。
他虽未奉萧恒为主,但死殉之举,无疑将萧恒视作心中圣明。
夜雨越下越大,打在草帽檐上震耳欲聋,吕择兰耳边嗡嗡作响,是四下放声哭号:
“我愿给萧将军抵命!我们一家都愿给萧将军抵命!”
“官爷,求求你们放过萧将军吧!”
“求求你们了!”
百姓求告声哭泣声满溢黑夜,吕择兰见惯场面,竟一时不知所措。
能得民心至此,萧恒真的是罪大恶极的弑君叛逆之辈吗?而他们代天讨逆,竟是尽失人心之举吗?
入山粮道前哄然大乱,崔清也抄枪快步赶来。就在此刻,重重雨幕后,四人四马飞度栈道,隐入山色之中。
第282章 四十九 拜山
四人飙行两天一夜,日暮方至英州界内。没往州府公廨赶,先去了白鹤山。
森森松柏,鸟啸不绝,林间淀一轮落日,在紫雾里滚红烟。陈子元拴紧缰绳刚要开口:“殿下,咱们不先……”
秦灼嘴部一掣:“人家的地界,悄声。”
陈子元会意,压低声音道:“咱们不先寻官先来拜匪,这成吗?”
秦灼双目惕视四周,轻声说:“白鹤山的首领人称鹤老,往来商贾但要在英州做买卖,首要就是登山孝敬。雁过拔毛,十中取四。白鹤山猖狂至此,英州刺史却不闻不问,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陈子元心中一惊。
官匪勾结!
他欲再问,萧恒双耳一动,突然抬臂挥手。林间竦然一动,草叶风声飒飒里,数十条人影如同鸟兽,倏然跳跃而出,环绕四面八方。陈子元当即拔刀,梅道然也按刀在鞘,成对峙备战之势。
秦灼按住萧恒手臂,将环首刀推回鞘中,含笑道:“劳烦众位兄弟通传,潮州萧恒将军欲谒鹤老,前来拜山!”
消息传回时落日已沉,林中一片黢黑,突然数把火炬高举,走出几个着青衣腰金刀的青年人。他们从崖头站定,下视萧恒众人,道:“鹤老有命,请萧将军入山。”
萧恒跳下马背,正要上前,周遭侍卫当即横刀一拦,道:“去刀。”
萧恒一动不动,秦灼从靴边拔出虎头剑,微笑递上前。
萧恒看他一眼,也卸下环首刀。
四人俱解兵器,又由人搜身,这才由侍卫带领上了山去。炬火下照,崎岖山势略见一斑,越往上去草木愈盛,足有一人高矮。行到尽头,终于悬下一座吊桥来。众人登桥一望,不远处一座宝宅矗立,火把映照间竟如仙宫下降。
陈子元见此不由叹道:“好气派!”
萧恒目光一暗,由人带引,往那宅子走去。
一进宅中,迎面是密密匝匝的织锦垂帘,帘开后又是团团玻璃灯球悬吊,一派灯火通明里,宴席已设,歌舞已举。主位铺一整张白虎皮毛,坐着个穿锦€€、鬓如霜的老头,笑容可掬,瞧着没什么架子。
侍卫对他躬身一鞠,“鹤老,人带到了。”
鹤老放下手中€€玉卮,笑道:“未能远迎,但望海涵。”
秦灼向他抱拳,轻轻一揖,“得见鹤老,不胜荣幸。”
鹤老忙吩咐侍女,“快请入席。”
众人就此落座,一夜好肉美酒、悠歌曼舞。他们这边酒壶一空,当即有侍女捧酒满上,软语相劝,只得连饮。
陈子元低声道:“殿下,瞧人家这架势,是非要把我们统统灌醉了。只说酒肉游戏,对英州局势只字不提,这不是白白消耗一晚上吗?”
秦灼抬樽,浅浅吃一口,道:“人家就是要磨我们的耐心,把架子摆高了,等我们精诚所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