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萧恒,朕还有一桩事问你。他的师兄,金吾卫旅帅梅道然,究竟是什么人?”
范汝晖心中一震,想起梅道然平日种种好处,一时未忍开口。萧伯如的声音已经在头顶响起:“看来是清楚了。”
范汝晖忙扑通跪地,“臣虽有计较,却无实证,恐怕欺君,一时不敢回答。”
“梅道然是青泥千真万确。”萧伯如喜怒不辨,“你们金吾卫都是好样的,一个两个都快成影子窝了。”
“陛下恕罪!”范汝晖叩首,“臣得陛下恩遇弃邪从正,自此只有陛下一个主君。既然叛逆在侧,臣愿为陛下锄贼!”
萧伯如反倒咯咯笑起来,“看你吓得,起来吧。旁边有手巾,擦擦汗。”
范汝晖谢恩起身,从一盘檀木手架上摘下丝帕,匆匆拭汗。
萧伯如的柔声细语再度传来:“你的观音手解了么?”
“谢陛下垂爱下问。臣早年已博得此药,已经解了。”
“那就好。”萧伯如道,“其实集会也好梅道然也罢,都不是要紧之事。眼下萧恒逃窜在外,萧叔玉虽废为庶人仍蠢蠢欲动,这才是朕的心头之患。如今梅道然已为弃子,解药朕也没什么用处,不如以此为饵,来个一箭双雕。”
不待范汝晖再表忠心,萧伯如已经道:“此事有人去办,你就负责把宗戴的底细给朕查干净喽。能浸染地方大吏为其所用,好了不起的手段。”
萧伯如语气突然一转:“大将军,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应该禀报的事?”
范汝晖冷汗直下,差点把自己的燕人身份吐露出来。幸而多年的影子本事让他强行清醒下来€€€€萧伯如未必没有用诈的可能。他搜肠刮肚奉上其余有用信息:“臣听过一些消息,影卫‘柔兆’亦在宫中。陛下若要清除,臣愿……”
“这件事朕自有计较。”萧伯如睨他一眼,“本想召大将军今夜侍寝,但见卿战战兢兢,只怕坏了兴致,便罢了。只是上柱国薨后朕孤枕难眠,这件事要你帮朕留意。旁的倒是其次,要忠心。”
萧伯如道:“毕竟朕也怕梦寐之中,被人掐死在床帷里。”
女帝登基后,追封虞山铭为上柱国。然其盛年独居,不少世家子弟欲博功名,皆拜倒龙袍之下。世家少年风度翩翩,原本更对萧伯如脾气。只是虞山铭战死之后,她更青睐刚健精悍的武官。
范汝晖领旨退下,帷帐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贺蓬莱打帐而出,犹疑道:“姐姐倘若有孕,又该如何解释?”
萧伯如重新坐到镜前,摘卸耳上珠串,“我日夜思念上柱国,与其精魂相感,孕育后嗣。我们夫妻多年,膝下一直无子,若能香火有继,也是一桩幸事。”
萧伯如社稷并不安稳,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死人为皇子之父,才是最佳之选。
贺蓬莱正思忖,萧伯如已转首看他,柔声问:“你年纪也到了,要不要姐姐帮你说门亲事?”
贺蓬莱摇摇头,上前从她身边半跪下,头依在她膝上,轻轻道:“陛下一个人在宫中,臣不放心。我想多陪姐姐一段时间。”
萧伯如抚摸他鬓角,叹道:“也只有你在身边我才能放心。我要你去库房找的东西带来了么?”
贺蓬莱从袖中抽出一只小盒打开。
萧伯如拈起盒中一枚白玉扳指在手,露出一抹隐晦的笑容:“一会你把这个送给那位,算是他处事得力的赏赐。还有一件事,要他继续替我去办。”
***
长安改天换日,二娘子那酒肆仍开着。说是近日打烊,门外也落了锁,可门内照旧坐满了人。
黑压压一片,形容各异,但年龄相近的年轻人。
如果摸他们的颅骨会发现,几乎都没到二十岁。
角落里,戴了面具的萧恒摘下竹笠,也叫了壶酒坐一块等。
满屋约莫百人,却未出一声,落根针都能听见。
他们就这么坐到了天黑。
酉时一刻,那壶酒早冷去,萧恒一口没碰。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还不上酒?”
是问解药。
酒肆有两层,第二层正冲门的厢房落着帘,人影被烛光投在帘上。那人似乎在烹茶,响起击拂轻响声,说:“御酒在窖,且放一阵呢。”
萧恒眉毛一动,沉下呼吸。
御酒。有朝廷的人。
虽知道朝廷线人在此,但也没有一个人退席离去。
这是今年拿得解药唯一的机会。
影子的规矩,功劳最高者得解药。为免内斗,从来都是私下授予,等服用之后再公开张榜。这回却堂皇授药,那给了解药能不能吃进肚里,还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和造化。
众人虎视眈眈,解药一出,当即会引起一场屠戮般的厮杀。
此举无异于内部自残,是谁安排的这件事?
萧恒正暗自思忖,那人又道:“不好叫大夥干等,先叫姐几个唱吧。约莫一曲唱罢,酒也就好了。”
他抬手敲了敲瓶盏,两旁房门便步出歌女,四下也响了笛声。歌声靡靡,众人虽无陶醉之意,但也渐渐说起了话。
萧恒却在想那人的声音。
是个男子,音调却太阴柔。不像拿腔作势,却像被去了势。
应该是个内侍。
宫中之人。
他神思尚未收束,已听那人扬声说道:“如今仔细行事,实属情非得已。各位也知道,梅道然前鉴犹在。”
萧恒心中一惊,脸上却仍镇定。对面那青泥瞧着更年轻,忍不住低声嘀咕:“他?他生了什么事?”
同伴道:“永王和咱们有交情,梅道然虽不像二娘子等专为他做事,到底也得听几声吩咐。这不,上头的批文说永王谋逆,先帝驾崩当日七宝楼焚毁一事,正是他指使梅道然所为,意图攻破城门入宫篡位。”
“七宝楼当真是永王烧的?”
“操什么心。”同伴说,“皇帝眼中不容沙子,永王已因故下狱,梅道然也没有留的必要。我来前得的消息,宫中已经出了力士,酉时二刻,去值房将他就地绞杀。不到一刻钟了。”
那人还要再问,同伴却叫一声:“来了!”
一曲即将尾声,底下一间厢房房门打开,一个做小厮打扮的人捧只盒子出来。
近在眼前。
眼前,却是大雪纷飞里,梅道然立马在前,麻木冷漠地说:“开门。”
萧恒捉刀站起来,所有人冲他投来目光。
他那张假脸笑了笑,“去解个手。”
当下退出等同少了争夺解药的对手,自然没人阻拦。
二楼,那人瞧他离去的背影,端起茶盏呷一口,轻轻扬了扬手。
楼下小厮会意,打开那只匣子。
***
值房房门反锁,梅道然探手提刀,手臂却剧烈颤抖起来。他额角颈边青筋暴起,却没能将刀挪动半分。
身后几个禁卫找出一把长弓,“别挣扎了,咱们奉旨办事,专门带了催你们毒发的药。就这么一点,够长安三套宅子。”
梅道然未发一言,双目血红,终于握住刀柄,脊背一撑,又顷刻垮下去。
禁卫叹道:“梅旅帅,咱们敬佩你平日为人。别叫兄弟们难做,束手就擒吧。”
梅道然低喘口气,铿然拔刀出鞘,身体却摇摇欲坠。
禁卫见他困兽犹斗,也纷纷拔刀。梅道然体内观音手已被催发,肢骸如被蚁噬,抬手遮挡几下,已然头晕眼花,昔日武艺哪能使出半分?
长刀被打飞在地,弓弦套住咽喉,大力地,足要将颈项勒断。
梅道然拚命扣住弓弦,双腿不住踢踹,不一会,双手失力松开,身体渐渐瘫软下去。
窗户突然响起破裂之声!
一道黑影投窗而入,瞬息之间,一把快刀破风袭来!
刀锋贯胸,引弓的禁卫应声而倒,弓弦一松,梅道然歪在一旁大口喘气。尚未回神,眼前环首刀已被人提在手里。
用的是左手。
梅道然张了张嘴。
“道、生……”
萧恒无暇应答,一腿踹开横扑上前的禁卫,挥刀砍在他胸前。
一刀未能毙命。
梅道然心中一紧,察觉萧恒呼吸逐渐紊乱,立刀要起,猛地眼前一黑,瘫在地上难以动弹。
萧恒解决这四五个寻常禁卫便耗费了大半体力,微微气喘,将梅道然手臂捞在自己肩上,一手抱住他的腰就要出门。
门从外头打开。
萧恒握紧刀柄,低声道:“大内官。”
娄春琴立在门外,一袭大红羽纱大氅像个血人。
他注目萧恒,柔声笑道:“重光,你好。”
第260章 二十八 焚琴
萧恒双腿微分,浑身绷紧,警备姿态未放松半分。
娄春琴却不睬,迳自往案边站了,擦亮火摺点了烛台,道:“别拿这三尺长的破铁吓唬我。你虽不济了,耳朵总能听得见,这里里外外围了多少人。有被乱剑分尸的胆气,还不如过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萧恒耳朵微动,透过静夜听闻数道兵刃摩擦声,更有数十人呼吸沉沉,便知四下天罗地网。
他如今大不如前,调整两下呼吸,从对面站定,断然道:“你是柔兆。”
“我是柔兆。”娄春琴抬头瞧他,微笑道,“我没瞧错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
“刚刚在酒肆里主事的是你。影卫之中,排名前二的阏逢、旃蒙已死,能代为掌管解药,除了柔兆,没别人。”
娄春琴点点头,“是,还有呢?”
萧恒缓声道:“梅道然要被皇帝私下处决的消息,是你故意透给我的。你要我来救他。”
娄春琴摇头一笑。
萧恒忍不住咳嗽一声,问:“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没有想要救他。”娄春琴手掌挡在烛火上,瞧手投在壁上的影子,像只鬼怪。他温声说:“相反,梅道然落到这个地步,是我的安排。”
“他的身份隐藏得很好,你不奇怪,皇帝为什么突然对他起了疑心?”娄春琴转眸看他,像说吃饭喝水般极寻常之事。
“是我把他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