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
春寒料峭,沁透肌骨。吴月曙出了门,听萧恒在身后叫一句:“使君。”
“潮州不欠我什么,是我要多谢潮州。”
吴月曙回首,萧恒身影已在眼中模糊,那人对他躬身抱拳,他也深深一拜,像是永诀。
***
翌日清早萧恒赶去州府公廨,衙役见他便笑道:“将军可算来了,使君一大早就等着了。”
萧恒四下一瞧,并没有准备的马匹,心下生疑,径直走向堂里。
他推门叫一声:“使君。”
吴月曙垂首正坐堂中,一动不动。
他面前一张长案,案上文书对牌整理完毕,官印军印各自陈放。
萧恒跨过门槛的瞬间瞳孔一缩。
一把宝剑落在吴月曙脚边,剑刃沾血。
吴月曙胡须被风吹动,之后,颈上鲜血汩汩而流。
萧恒如今数罪加身,除了割据而立再无他途。他在潮州已然民心所向,现在必须成为说一不二的一州领袖。一山二虎终有异心,只有军政出于一手,潮州上下才能铁板一块,山穷水尽之地,萧恒才能有本钱向朝廷殊死一搏。
萧恒不肯受托,吴月曙只能以死相让。
是挽留,是强求。
也是悔疚。
吴月曙和萧恒都是绝对为公之人,但又人各不同。萧恒性冷,吴月曙心慈。所以萧恒执行杀人计画时的铁面无情,被唾作残忍;吴月曙牺牲萧恒时的进退两难,被骂为虚伪。但归根结底,他们行事并无不同。
舍弃萧恒,作为地方长官的吴月曙不会后悔,但他也是一个人。
知礼义,懂廉耻,也有良心。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萧恒对潮州有大恩,拿他的性命换粮何止恩将仇报,是将吴月曙数十年秉奉的文人骨节和圣贤道理践踏脚底。此事他不得不为,但难关度过后,他永远也无法自囿。
唯有以死谢罪,杀身成仁。
……
萧恒大口喘着气走近,见吴月曙仍正襟危坐,衣四品官袍,血迹斑斑处,鸟雀如同浴火涅盘。
他这身禽兽衣冠未肯沾半点生灵血,只能由自己的鲜血染红。
血光映剑,犹如碧光。
***
吴月曙死后,萧恒亲服齐衰一月,全境军民亦为缟素。潮州为他立祠设庙,庙对薰娘,二人并称兄妹神,至梁灭而香火不绝。
萧€€从李寒那里听得这个故事,有些闹不明白,“他出卖了阿爹,阿爹为什么要为他戴孝发丧,还要接他的担子呢?”
李寒道:“若大梁官吏皆如吴公,二十万百姓不当馁死。大公无私不易,大公害私更难,我国朝之兴盛,正在此辈当中。”
萧€€似懂非懂,李寒又问了他一个问题:“陛下是皇帝,殿下是皇太子,世人皆称陛下万岁、殿下千岁,是不是真话?”
萧€€想了想,“阿耶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更不要说千岁万岁了。当然不是真话,只是好听话。”
李寒又问:“殿下以为,我们大梁的基业可以千秋万岁吗?”
萧€€对这个很有自信,一挺小胸脯,骄傲道:“可以!因为阿爹做得好,如果要阿€€做,阿€€也会做好。”
李寒笑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陛下做得好,殿下或许也能做好,但三代四代五代之后,后来人很可能不会做得这样好。做不好,就要倒。”
萧€€小小啊一声:“那怎么才能让他们也做好?”
李寒摸摸他的脑袋,“这是殿下管不了的事。”
“大梁会倒”让萧€€郁闷好久。
记忆中,老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陛下和大梁都无法千秋万岁,那殿下以为,能够千秋万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萧€€想了多年。
多年后的萧€€抽高了个子,孤身策马入潮州。是时吴氏兄妹业已合祠,香客络绎不绝,灯烛燃透昼夜。他提着萧恒的刀跨入庙内,一双酷肖秦灼的眼睛抬起,透过两尊神像泥胎,瞧见他们数十年前活生生的肉身。
那是萧恒秦灼所见,通过土地、血脉或灵感注入他的眼眶。眼中,是吴月曙抱袖托印的双手,吴薰盈盈下拜的身形。
泥塑何须栩栩,万寿自然如生。
他也就是这么领悟到,普天之下,没有千秋万岁的人物与国朝。但吴公祠与薰娘庙,必将万岁千秋。
第259章 二十七 解药
萧恒在吴月曙死后的第二天开始练刀。
他没先叫唐东游陪练,而是选了石侯。萧恒武力如何众人有目共睹,石侯战战兢兢,只怕被一招卸了手脚,萧恒却道:“没事,只当寻常较量。”
萧恒说着,左手拔刀出鞘。
石侯咬一咬牙,硬着头皮抡刀而上€€€€
当地一声。
一道弧线抛远时寒光一闪,一招之内,长刀被打落在地。
那是萧恒的刀。
石侯目瞪口呆,一时结舌,劝慰也不是玩笑也不是。萧恒已踢刀接在手中,温声对他道:“无妨,再来。”
石侯抬臂飞快掩了把脸,深吸口气再度握刀。
于是再试、再败,复试、覆败,五日之内,百不能胜一。
五日之后,萧恒连胜石侯十次,再试唐东游。
之后十日,无一胜绩。
天色已晚,墙外也上了灯,如今春夜犹寒,唐东游却发了一身热汗。对面,萧恒压低重心分跨双腿,再次握紧刀柄,说:“再来。”
唐东游顺着环首刀刃看向他的手,他持刀的左手微微颤抖。
唐东游劝道:“将军,缓一缓吧。”
“还成。”萧恒轻轻出一口气,“再来。”
不待唐东游再劝,他已一跃而上,刀光劈面而落。唐东游别无他法,只得提刀招架。
萧恒根骨已被锻炼,又常年杀伐,就算右手被废,爆发力和敏锐度应该也不会受任何影响。但唐东游在他的进攻中明显察觉,萧恒的本事大不如前了。
他猛如野兽的力量和迅如疾风的速度大幅度削减,从前他赤手能捏碎人的臂骨,如今一拳下去的力道,竟不足以让唐东游后退三步。
但萧恒明明只有近二十岁,正是武人体力全胜时期。
唐东游不能着意相让,那不是体谅而是羞辱。他双臂肌肉大块鼓起,用了五分力一抬一挑,又是“哐啷”一声震耳巨响,那把环首刀脱手飞出,直直刺在冻硬的地上。
萧恒可以轻而易举躲过他的进攻,但萧恒再难胜他。
萧恒没什么表示,只是走回去拔刀。
唐东游只道他元气大损没有恢复,耐心劝道:“将军,铁打的人也不能这么练啊!这么一会我都饿了,咱们先回去,我听石猴儿说煮了汤饼,浇头是新鲜的小黄牛肉。哎将军,咱多久没吃肉了?不吃肉哪有劲哪?”
萧恒有的是韧性不是犟性,他分得清好赖,也听得进话。自己将刀掼入鞘中,但手掌却神经性颤抖,不慎叫锋刃割伤虎口。
他神情平静地垂下视线,似乎在想要不要擦。
在唐东游动作前,萧恒已经伸出一截舌尖,抬手舐去血迹。
他开始通过模仿野兽习性来查找野兽状态。
像很多年前,第一次训练一样。
二人进屋坐下,汤饼热腾腾地端上来,鲜香扑鼻。萧恒左手用筷子已经熟练许多,抄了抄面皮大口吃起来。
力气衰退,肌肉有萎缩迹象,味觉也钝了一些。
凡种观音手者,少有活过二十。
他的大限将至。
萧恒抬眼远望,窗外一轮孤月皎洁,月下潮州城百废待兴。
他没言语,低头咬了口汤饼。
***
月色洒入甘露殿,萧伯如坐在镜前摘下花子。她不爱素,靥钿少珍珠多珊瑚,接在掌心像滴血。
隔一道纱幔,范汝晖跪在地上,许久不听萧伯如问询,便主动报道:“听闻陛下宣臣觐见是要问柳州事宜。臣知秦灼盘踞在此是朝廷之患,只是臣率领禁卫,地方之事……”
啪地一声。
一封摺子冲破纱帐抛到地上,萧伯如声音响起:“柳州刺史宗戴和影子勾结的事,你知道多少。”
范汝晖忙道:“陛下容禀,影子组织极其复杂,各级各人不相通属。臣当年只是帐下青泥,并不知晓上层诸事。”
“一个青泥,如今都爬上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萧伯如似乎含笑,“朕着实不敢想,你们的上头人是何方神圣。”
范汝晖道:“臣惶恐,臣有今日,全蒙陛下抬爱。”
“起来回话吧。”萧伯如将指头上的花子一弹,一双素手又干净得像从不沾血,“从前听爱卿讲起,青泥是影子中本事强干的一批暗卫,都要种一门叫做‘观音手’的蛊毒。”
范汝晖躬身道:“陛下明鉴,正是。此毒极其凶悍,解药每年只制一丸,只给一人服用。青泥一年来拚死效命,就是为了争得这丸解药。如今快到了授药之期。”
萧伯如语含笑意:“何止,朕还知道,影子这次的授药集会,地点就定在京中。”
范汝晖话到这里,抬头看见萧伯如帐幔后的模糊面孔,心中一惊。
肃帝在时,黄参为其多年奔走,只为调查影子事宜,却依旧不得其果。而皇帝甫一登基,竟知晓如此机密之事。
她在影子中的眼睛,绝非自己一人。
依照皇帝的性子,她谁都不会全信,甚至不会告诉彼此各自的身份,而是要借一方的消息试探另一方,从中探知虚实,进一步将整个影子连根拔起。
帝王心术。
萧伯如道:“这次集会的时间地点,朕已经叫人传播出去。你说,萧恒会不会来?”
范汝晖忙抱拳,“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