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65章

阿霓皱着脸,小声道:“我偷偷跟来的。我瞧阿兄脸色不好,还以为是阿哥……”

秦灼手指一滞,陈子元见状干笑两声:“哈哈,我们走得快,难为你还能跟上。”

阿霓再忍不住,抓住秦灼手臂,颤声问:“还是没有阿哥的消息吗?”

“还没有。”秦灼说,“会有的。”

“阿哥……会不会死?”

“他有本事,我也相信他的本事。”秦灼替她放下衣袖,“但也要做好这个打算。”

“段藏青,比阿哥还要厉害?”

秦灼微微诧然,不料这事竟传回院子,蹲在原地思索片刻,只得道:“他们不是一个路数。段藏青骁勇,据说双臂能撕裂活人,你阿哥却也能从狼群里杀出来。我只是担心……”

秦灼顿了顿,“阿霓,他的身体不是很好了。”

阿霓怔怔看他片刻,大颗泪珠从眼中滚落。

***

刺客虽死,流言却在这天悄然四起了。

秦灼当年之事并非秘辛,可也绝不算家喻户晓,但经这曲子一唱,起码潮州上下已无人不知。此时口粮紧缺,朝不保夕,人的窥探欲和□□最容易煽动,那歌女虽魂断香消,她的歌声却没有,那腔调经久不息地缠绵在整座潮州城的街头巷陌。在那唱词里,秦灼已经被所有人嫖了个遍,数万双眼睛看光了他,数万双手撕扯过他,他的床上姿态早就在余音袅袅里一览无遗,只怕当下妓中头牌也无此殊荣。所有人把他亵玩毕,还要往他身上唾一口:他一个男人,当年就不敢反抗?若是反抗不成,为什么没有一头撞死?啊呀,若是我哪有脸再活着,平白玷污祖宗门楣。嗳,说不准人家正享受呢。我家离他院子住得近,夜夜都能听见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猫在叫春呢。

这件事给消沉已久的潮州城掀起狂欢般的高。潮。若说妓。女,我们姑且论她为餐为饱,囫囵算个情有可原。但秦灼可是个男人,有手有脚,没伤没病,爹娘多生给他一根东西,不是叫他撅屁股叫人捅!

人言合力拧成股绳,他们抵御外敌怯懦,杀起自家人来反倒众志成城。秦灼掉在水里,这绳子€€空一抛,不是施以援手而是痛打落水狗。他若是个女人,这绳索够他上吊一百回、鞭笞三千次。而这些人刚被他从水里救上来,甚至用的还是这条绳子。

但秦灼对此事没有采取任何积极措施,只是严令手下不许争执,自己闭门不出。他能怎么做?他总不能拔掉所有人的舌头。也就是在铺天盖地的流言里,他彻底领悟到段映蓝恶毒又玲珑的心思。

暂退绝不是西琼作战的终点,对潮州她志在必得。而秦灼是潮州最后的庇护者。她要逼他离开潮州。

有什么比借刀杀人更有意思呢?

夜间,他执篦给阿霓梳头,半句不提此事,只道:“最近有点掉头发?一会去你阿双姐姐那边要点桂花油,好好养养,这几日都早些睡觉。”

阿霓转回身,瞧着他一张苍白平静的脸,抱着他放声大哭。

无数破碎画面在秦灼脑中一闪而过。

那个雷雨夜,淮南侯将他掼倒的一瞬,那女孩子透明的身体扑到他身上。

同样滚烫的眼泪,同样柔软的手臂。

秦灼搂着阿霓,神思有些游离。如果他以后会有孩子,那孩子若知道他当年的事,会不会怨恨,会不会嫌弃?他孩子的母亲定然会知道这些,如果以后两人争吵,她会不会口不择言?他能经受住这种口不择言吗?他真的要成家、要孩子吗?

萧恒的脸浮现在眼前,秦灼陡然一个颤栗。

要孩子……那萧恒呢?

萧恒定然知道全部的事,他就没有嫌弃过自己?没有一点点?

自己为什么要思量他呢?

蜡烛低烧,明月西沉。女孩子哭累了,未梳洗便睡下。秦灼替阿霓拢好被子,轻声掩门出去,远远便听见嘈杂哄闹声。

阿双迎面匆匆赶来,急声叫道:“殿下别往门前去,不知哪里传出消息,说殿下手头有余粮,只留给虎贲军吃用。折冲府的人不干,带着人闹上门来要说法,褚将军已经赶过去了,殿下往后头避避吧!”

第246章 十四 相剖

门前乌泱泱攘成一团,喧嚷叫嚣的声音震破黑夜。来的都是折冲府的军士,平常呼喝吓不住他们,褚玉照铮然拔刀,大声叫道:“再上前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他在潮州做了多年的折冲都尉,头一次刀锋冲着自己人。果毅都尉唐东游当即拔刀出鞘,厉声喝道:“头儿,咱们跟你出生入死这些年,你不认兄弟,反要做姓秦的门下一条狗!”

相对拔刀声哗啦啦响起,排排银刃在夜中闪动冷光。刀剑相向间,褚玉照低声叫道:“秦少公救济潮州多年,咱们就是这么报答人家的?难道潮州将士要叫人家戳脊梁骨,一辈子做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唐,你再不带人退下,别怪我不顾念多年的同僚情谊!”

“他救济咱们多年不假,可如今是什么时候,人都要饿死了!你们有粮藏着掖着,又做向外买粮的障眼法€€€€粮呢?秦灼手里钵满瓢满,咱们州府的粮仓怎么空的那么快?”

褚玉照沉声道:“老唐,你他妈说话要讲凭证!”

唐东游浑然不惧,挺胸往前一站,“凭证?使君中箭之后,粮仓调度就交给姓秦的管了,这就是凭证!他中饱私囊,搜刮潮州的粮食充作你们自己的需用,别以为能瞒过我们的眼!我们上阵杀敌,拚死拚活保卫潮州,你们虎贲军在韬光养晦、大鱼大肉!秦少公不给一个说法,我死也不服!今日若不把粮分出来,别怪咱们要见血了!”

他这么一上前,折冲府将士的气焰更加助长,纷纷举刀逼上台阶,高声叫道:“叫姓秦的滚出来!要么留粮要么留命,叫他自己选!”

若此时伤人,只怕折冲府真敢打进院子抄了秦灼的家,褚玉照不敢轻易动刀,只得缓步退后。两厢僵持之际,身后院门轰然打开,陈子元从门中跨出来,大声叫道:“少公叫我带了话!”

他按刀走到人前,看向褚玉照,“褚都尉,少公让我问你,擅动军械、私闯民宅、抄人私产,若按军法处置,罪当如何?”

褚玉照尚未答话,唐东游已高声叫道:“罪当斩!秦少公要杀我的头,直言就是!”

陈子元点头,“是条汉子,既然认罪,左右,将他拿下!”

折冲府众人当即操刃上前,陈子元没有拔刀,高声道:“别跟我来法不责众这一套!大夥也知道,少公协助使君筹措粮草,拿着你们家家户户的户籍!都是有家有口的,做事要掂量!”

还不待众人愤怒或退缩,陈子元已迅速叫道:“丁别将,你家老母上个月几近病死,是少公替你找的郎中。史兵曹,你家千金出生连块襁褓都没有,还是少公给了你布料和银子给闺女做衣裳。我若记得不错,琼兵退去时大夥都是感恩戴德,才过了几天,这就翻脸不认账了!”

众人一时进退不得,陈子元终于拔刀出鞘,“我话放在这里,今日谁敢迈过院门一步,明日虎贲军必踏破他的家门!我们没家没口浑然不怕,各位自有老小,要多掂量!”

唐东游向后喊道:“兄弟们且住!一个婊子不如的货色,老子怯他?带路!”

他这话一出,陈子元脸色大变,一挥手臂,“把他绑了!”

虎贲军当即将他五花大绑押进院去。院中多植梅树,夜间枝叶影动宛如乌云,廊下挂着数盏灯笼,光辉柔和,便如无数的小月亮。

远远地,唐东游便见一个白衣人立在阶上,姿态越优容,他心中便越憎恶。

陈子元将他带到庭间,喝道:“跪下!”

唐东游昂首道:“老子跪天跪地跪爹娘,从来不跪这么个的东西!”

“不必。”秦灼声音平和,“听说唐将军要见我,我在这儿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唐东游瞪视他,“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就问少公,手里是不是还有余粮?”

秦灼很坦然,“有。”

唐东游横眉看他,“你倒敢认!”

秦灼道:“没什么不敢认。我也不妨直言相告,这就是我留给自家的备用粮,从一开始我就没准备分给你们。”

他垂眼看向唐东游,有些唏嘘:“唐将军,我不是潮州的父母官,你也不是我南秦百姓。若有余力我自然会施以援手,如今我自顾不暇,要我倾家荡产损己肥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唐东游喘着粗气,“老子就知道,你到潮州就是有所图谋!你别忘了,没有潮州收留你,你不过一条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就算你现在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我们潮州人照样瞧不起你!”

“瞧不起我。”秦灼笑吟吟道,“你以为军法处置是凭空唬你?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拿什么瞧不起我,命吗?”

唐东游冷声笑道:“老子死到临头,也没让男人操过屁股!”

秦灼目光霎地一暗,还不及动作,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呼喝,阿双桀桀小跑的脚步传来,带着喜极而泣的高叫:“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来不及反应,已有人从院门边快步闯来,眨眼间,唐东游已经被哐当踹翻在地,这一脚没有收力,隐隐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那股强力冲撞的风声扑向檐下,连灯笼都打了个晃。

秦灼身形一僵,浑身动弹不得,怔怔看向那人。

更瘦了,蓬头垢面的,也新生了胡茬。衣裳没有更换,前后都破着口子,叫血浸透了。沾满血泥的靴底踩在唐东游后颈上,他抬起眼,定定望着自己。

秦灼一张口,牙齿便忒楞楞磕在嘴唇上,许久,他才哑声说:“回来了。”

萧恒点点头,说:“你进去。”

唐东游吃痛,怒声喝道:“姓秦的,有种你就亲手宰了老子!叫个姘头上前算什么本事!”

萧恒一脚将他踢开,对秦灼说了第二句话:“我把粮带回来了。”

褚玉照也从门前小跑过来,喘口气道:“殿下,人已经退了。”

刚才聚众生乱,要杀唐东游是擒贼擒王、杀鸡儆猴,如今粮食一到,就没了这个必要。

秦灼目光从萧恒脸上收回来,那片刻的失态也奄忽消退,他又变作一副刀枪不入的笑模样,对褚玉照道:“那就将唐将军带回去吧,他既如此不耻与我为伍,口粮也不必分给他了。”

唐东游被带下去,院中稀稀落落站着他们几个人。

秦灼深吸口气,再次与萧恒对视,想大笑,一开口声音却骤然颤抖,到底没挤出一个字。

萧恒一言不发,走上阶去,抬手给他擦了把脸。

秦灼微微错愕,萧恒已然走到他面前,他的视线也从俯视换到仰望。灯笼朦胧如月,他只知道,自己再受不住萧恒这样的目光。

下一刻,他突然抬臂抱住萧恒,紧紧抱住,脸埋在他颈边,浑身抖若筛糠。

萧恒也默然环抱他,片刻后,轻声在他耳边道:“我回来了。”

他的气息吹在耳边,又烫又冷,秦灼顿时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开,深吸口气,攥把脸高声道:“摆宴,吃酒,给萧将军庆功!”

***

闭门已久的秦灼府邸终于再度热闹起来,阿霓闻声赶来,见了萧恒便扑上去。萧恒被她冲得往后一退,一手扶住她后颈,一手按在刀柄上还没撤下来,低声问:“烧了几日?”

阿双道:“烧了三日,睡了四日,刚好了些便光脚出去,萧郎回来了,可算有人管她了。”

秦灼笑着打圆场,“阿霓可不得了,前几日有人要刺杀我,她还救了我一命呢。只是也太冒险了。”

萧恒目光一动,低头去看阿霓。阿霓正触到他臂上伤口,抬手仍见血迹,抱住他大哭道:“我改了、我改了……”

秦灼笑道:“别冷脸了,她晓得错了,以后慢慢来吗。”

萧恒叹口气,手离开刀柄,轻轻拍了拍阿霓肩膀。

阿双一会便领阿霓回去,剩他们一桌男人不醉不归。陈子元和萧恒碰了一杯,问:“怎么这才回来?”

“叫段藏青抓了现形,十个人都折了进去。”萧恒说,“这次是不死不休了。”

秦灼听他这么一提,心里有些不对劲,“怎么?”

萧恒说:“我刺瞎了他的左眼。”

陈子元倒抽一声冷吸,叫秦灼在桌下踢了一脚。秦灼道:“刀剑无眼是兵家常事。你呢,有没有受伤,路上怎么耽搁这么久?”

萧恒静了一下,道:“我发作了。”

秦灼没说话,自己吃了一杯。陈子元忧心忡忡地瞧他一眼,又转头问萧恒,“不应该啊,你去劫粮是绝密,只院子里我们几个知道,段藏青怎么会得了消息?”

他沉吟片刻,“难道有奸细?”

萧恒思索一会,缓慢摇头,“我扮作琼兵入营,很可能在路上就被识破了。”

“眼下要紧的还有件事。”褚玉照倒满杯酒,看向秦灼,“我叫人出去打探,各州都没什么存粮,只怕粮食买不回来。所幸萧郎平安归来,多少从段映蓝那边劫了粮草,但只够短时需用。今日的哨子新报来消息,琼兵东进柳州夺城搜粮,只怕不日就要卷土重来。”

他低声道:“殿下,壮士断腕,当在今日。”

陈子元当即叫道:“潮州就是条喂不熟的狗,殿下,不要就不要了!”

秦灼看向萧恒,萧恒沉默片刻,道:“他们说的对,你保潮州,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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