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57章

几个时辰前。

陈子元坐不住,直守着门口往外眺。这么团团转着,一个小哨骑马赶来,将一只包袱给他。

“陈郎,有人要我将这东西给你,说你一看便知。”

陈子元一拆包袱,又惊又诧,忙问道:“人在哪里?快请过来!”

不多时,他抱着大红圆领袍,秦灼解给萧恒的那件,圆张着嘴看着眼前人。

萧恒更瘦了,脸颊深凹下去,身上的黑衣也有余裕,但双眼依旧烁亮。

陈子元围着他前转三圈,后转三圈,甚至想上手捏脸,没敢。

陈子元问:“第一回见面,娘娘庙,半夜,咱们三个干了什么?”

萧恒说:“我被追杀,你们跑了。”

陈子元确定,是个真货。

徐启峰垂钓,秦灼上€€,饵却出现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褚玉照也匆匆赶来,目光将萧恒从头到脚刮了个遍,和陈子元用眼光交流:是他?

是他。

他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

陈子元清了清嗓子问:“你不是叫徐启峰擒住了吗?”

萧恒的回答是另一个疑问:“徐启峰是谁?”

这么上下一对供,陈子元双肩一垮:上套了。

徐启峰约莫听见秦灼寻人的消息,上上下下和萧六郎对上,打定钻这个空子,弄个假货空手套白狼。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秦灼会这么顺利地乖乖入套。

萧恒有一张不通人情的冷面孔,却生了一副旁观世情的心肠。他听完来龙去脉,截然道:“徐启峰是秦善的人,和你们的矛盾在根本上。他要的不是退兵,而是要借此拿住秦灼。和他不能谈判,只能鱼死网破。”

他们没有说话。

那萧恒继续说:“对方七千,你们三千,不一定不能取胜。虽无人和,但天时地利可谋。他的一个条件就是叫你们出城,正好可以作为伏兵的掩护。徐启峰是暂时扎营,并不熟悉两州地形。潮州丘陵环抱,正从界河边形成出口、易于进退;他以为柳州没有山地、无法埋伏,却没有注意两侧洼地,除非高建哨塔,不然看不清人。尤其是这种天气。”

陈子元抬头,天上雨云密积。他还是不放心,“你对这一带这么熟悉?”

萧恒隐晦道:“从前做过营生。”

来杀过人。

陈子元听了个大概,郁郁道:“你说的方案我们不是没想过,只是殿下在他手里……”

“我带他出来。”

褚玉照没听明白似,皱眉看向萧恒。

萧恒口气冷肃,“我带他出来,到时候追兵会很紧,我们来不及原路返回,很有可能直接渡江。等他们半数追入江中,你们就从两翼拦腰包抄。不至于真的将我们咬掉,也不会叫他们有撤退的机会。”

半渡击之!

陈子元眼神一亮。这小子还真他妈有两下子。

褚玉照却仍有疑虑,“徐启峰帐下足有七千之数,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将殿下带出来?”

陈子元碰碰他手臂,认真道:“你信他,他真能。”

褚玉照不理,认真看萧恒的脸,说:“你若食言……”

萧恒道:“绝不独活。”

……

秦灼浑身绷紧了。

真没那种心思,怎么说得出口?

他胸中怀了一团烈火般的恐惧,那乱糟糟的心情,活像小人怀恨、少女怀春、妇人怀孕。心口里鼓囊囊地跳跃时,竟似一个见鬼的胎动。

眼前灯火昏迷起来。

娘娘庙里雪光呼啸,萧恒定眼向他,说:我是别有用心。

褚玉照目光从他脸上逡巡一遍,从他唇边伤痕上一滞,又瞧向陈子元。陈子元谁也不管,只看天。

许久,秦灼目光从萧恒脸上收回来,淡淡说:“这话我就当没听过。”

陈子元见他此番如此拚舍,本以为要好上,不想秦灼竟微露两断之意,说高兴一时却高兴不起来。褚玉照也微有诧然,但不好多说什么。

秦灼靠进椅子里,不睁眼,也知道他们在瞧自己。他一根手指动弹的气力都没有,倦怠道:“我守一会,你们去吧。”

两人一走,灯火安静地一拢,把剩下的一双含在一张嘴里。

影子里,他们两块糖似的化在一处了。

秦灼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像睁着眼睡着了。坐疲了,也就把眼合上。雨水水漫金山般地喧哗声里,秦灼突然灵光感发般地一抖。

萧恒坐起身,正够了那件大红外袍搭在他肩上。

近在咫尺。

秦灼没有退缩,似乎没反应过来,在这个距离对萧恒说:“醒了。”

萧恒看着他的眼睛,说:“醒了。”

第239章 七 撑腰

秦灼往后退了退,比他更快,萧恒已经坐回去,闹得不知道是谁想避嫌。灯光把他的脸全部笼罩,不带一点影子地,棱角都柔和得像玉的线条。他那么冷硬一个人。

秦灼看他脸上那个血痕,被手钏剐得深极,再厉害些怕要见骨。当时恨得牙痒,如今却蓦地亏心,道:“对不住……我不该动手。”

萧恒笑了笑,“你打得好。”

“口子可深。”

“该的。”

这句话有愧意,可他有什么好愧对自己的?

秦灼愣了愣,琢磨不清,便不去琢磨,问:“身上呢?身上感觉怎么样?还有肋骨,今天是怎么断的?”

萧恒眼神一闪,这是从未在他脸上揭发过的表情。他有点隐约其辞,“在草地上。”

草地上,天边的雨云刮下地,从黑衣红袍的翻滚里掀起云雨。

天边的雨下了,地上的雨就没下下来。

秦灼耳根唰地一沸,沸到脸上。

萧恒见他脸色,道: “都是皮肉伤。”

秦灼静了片刻,肯定道:“你坠下了山去。”

萧恒只说:“命大,叫一棵树拦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事。”

“树?”

“是,一棵松树。”

秦灼只应一声。

默了一会,萧恒才问:“你还好吧。”

秦灼微笑道:“你不是在场么,我都好。”

萧恒点点头,客客气气,开口却一道平地雷声:

“你本就是去杀徐启峰的。”

秦灼一惊,定定瞧他,瞧他的嘴唇,讶异这样锋利的线条竟也是软的。而这样软和的嘴唇,竟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这无情却正中下怀。正是自己这个无情人的心思。

秦灼哈哈一笑,“他们那几个人,竟还不如你知道我。是,徐启峰身边有我的人。今日原本安排等我和徐启峰睡下之后由他救你出去。他在酒里下点东西,把这些人都放倒,我再反杀脱身。也算一个天降的时机,秦善这条臂膀本不容易折,但他瞧我虎落平阳,轻了敌。如今算净赚他的人头,我回去的胜算也大了几分。”

又有些惆怅,“我这个人么,怎么会单为了另一个什么人把自己投进网里去?”

萧恒叹口气。

他不说话,但眼神不像怨怪,反像悲悯。是悲悯么?还是怜惜?他在怜惜自己?

秦灼瞧不准他态度,只觉胸中咚咚响跳,突然想解释点什么。

不能解释、解释就输了。

他兀自思潮汹涌,萧恒又叹口气,“我都明白。”

“是我要感谢你,你不要说这些。”

四目相对。

一如坚冰映秋水。

萧恒瞧他的脸色,要看出破绽似、一丝不苟地盯着他。秦灼耐不住,正要问,萧恒突然轻声叫:“少卿。”

秦灼笑容霎地一闪。

萧恒解释道:“我听说叫人不能直接叫名,不尊重。”

秦灼笑道:“你很尊重我呢。”

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今日的呷唇错齿,一起陷入沉默。

秦灼受不住这样静,几乎要把他熬干了,他要找个口子喘息、要讲话。他讲话了:“你叫我,要说什么。”

萧恒道:“我们两清了。”

竟是这句话。

这一刻,秦灼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思,眼眨了眨,匆匆笑起来:“是,是这样。我给你准备盘缠,就当贴给你治伤的医药钱。”

还是忍不住问:“想好了往哪里去?”

萧恒定定看了他一会,问:“你的麾下,缺不缺人手?”

秦灼也瞧他,略有怔然,两人目光无声交融,灯光下,却似情钟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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