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256章

他还在笑。

濒死之际,一切声色都开始放慢。瞬息之事,在徐启峰最后一口气里漫长得有一个刻钟。

满帐的军士被定格,他们大哗的声音也被切断。一派五光十色里,秦灼踢开他站起来。

徐启峰用魔幻扭曲的视线观察他,他唇如渥丹,像胭脂又像人血。瞳如点漆,像秋水又像日食。他风姿绰约又青面獠牙,像美女像鬼祟又像罗刹。

最后一眼,是秦灼红袍飞掠。袍摆泼了血,像裙摆沾了酒。

血色罗裙翻酒污。

……

徐启峰咽了气,时间一刹那飞速旋转。

秦灼一跃而起,剑锋尚未再落,帐中突然爆发声声惨叫。

血肉飞溅、人影扑倒,欺身上前的一层人墙陡然四分五裂、变成尸首落在地上!

中央剑光闪烁。

那把剑,和秦灼手中的同出一源。

喘息间隙里,那人面孔陌生,声音熟悉,冲他大声叫道:“走!”

如雷击顶。

三魂七魄未归窍,身体已率先一动,疾鹞般向那人俯冲过去。两条剑影如同银蛇,双蛇飚舞时血花四溅,他们默契得甚至无需眼神。没有一个人恋战,在杀出生路的瞬间那人抓紧他的手,两人极速奔跑出去,心脏和步子砸得一样快。

秦灼掐指一哨,黑马从不远处奔腾而来时,那人砍翻一个骑兵,跃身跳上白马。

秦灼摔缰高喝一声:“走!”

追兵追出帐时,两匹骏马如同丹丸,急速飞射出去。

黑云积压,沉雷在耳,江水咆哮,灰波汹涌。

铁蹄人声在耳,身后飞箭从脸侧擦过。两人两马驰向江岸,没有一个人做出收缰之势。

“绕道来不及了,”秦灼大声喝道,“过江!”

心领神会地,那人猛然振动缰绳。骏马一跃而下,义无反顾地投入江中!

身后乱箭纷纷,还有厉声呼喝道:“渡江,都他妈的渡江!”

无数马蹄入水,追赶、被冲走。

“拿他的人头!回去给大王一个交待!”

刀风似乎挥在耳边。

那人骤然翻身,剑锋快速一振。

世界重归寂静。

只有激流声、马蹄声、交错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个弹指,或许一个春秋。两人快马跃上岸头时一个雷霆炸响,将秦灼两手的金钏打得像太阳。

追兵毫无踪影,被埋伏的虎贲军缠住了。

他们终于收住缰绳,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大自然的云雨间他们气息交叠,像刚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

那人胸口起伏着,抬手撕下面具,露出萧恒的脸。

萧恒扭头对上秦灼目光。

秦灼也正吁着气看他,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猛地手臂一抡,一拳打在萧恒脸上。

手钏的金光哗地一闪,将他脸刮了一道血口。萧恒没有抵挡,就这么滚鞍跌在草地上。

压压密云下,黑色骏马冲他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秦灼稳踏铁镫,神情冷漠。

他转了转手腕,居高临下地说:“你他妈敢打我。”

第238章 六 雨云

他在算在白龙山被打晕的旧账。

萧恒叫一声:“少卿。”

这一声把秦灼燎着了。

他猝然跳下马背,快步上前抬臂再给萧恒一拳,欺身而上时狠狠扭住他衣领,破口骂道:“你他妈还敢回来?你他妈还知道回来!你他妈……我以为你……”

攥住衣襟的手剧烈颤抖着。萧恒握住他的手。

天边叫一声,是雷,瓮瓮地,像上吊时踢翻的脚凳响,又被大绝望地关在门后。秦灼像被那双悬空的脚打在脊背上,浑身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他明明是理直气壮的问罪者,头却低得快埋在萧恒胸口,痛哭流涕得反像个认罪的人。

萧恒不挣扎,听他在胸前哽咽道:

“萧恒,萧六郎!……你骗得我好苦啊!”

雨快落下来了。

一道疾闪打落,整个世界轰地一亮。秦灼脱力地往后跌坐,萧恒看着他,像第一次看清他一样。

他的眼光利得像刀,秦灼就义般攥了把脸。

下一刻,惊雷追着闪电尾巴。

轰!

萧恒捧住他脸孔,陡然吻下来。

秦灼没有推搡,趁势和他撕咬在一处。电闪雷鸣里,两人被光影捏成一个鬼胎。

萧恒不会亲,只会吮噬,本能地,就像野狼扑翻垂涎已久的花鹿。秦灼虽会亲,却泄愤,口中叼的不像萧恒双唇却像喉管,拚命撕扯啃咬里血腥气充溢。两人搂抱着在草地上翻来滚去,谁都不肯束手,谁都不肯在下,这又像亲热又像打仗的角力里,萧恒睁开眼,见秦灼目眦欲裂地瞪视他,眼底通红的恨欲尤肖爱欲。

爱欲吗?

阴差阳错间,有什么又软又滑的东西抵过萧恒的齿龈。

他浑身一个颤栗,为那电流般一扫而过的震撼。

在那人醒神后退时,他猛地伸出舌头,一通百通地卷进秦灼的口腔。

秦灼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抖了,挣扎了,但唇舌却难舍难分地被他缠着,也正不依不饶地缠着他。萧恒攻势缓和起来,只在他舌尖轻轻一吮,他整个身躯就骤然麻软下来。膝盖微微屈起,不自觉摩蹉着草叶,喘息也因窒息而难耐起来。

萧恒呼吸粗重着,猛地将他压在身下。

秦灼突然噩梦惊醒般,竭尽全力地将他从身上撕下来。

两人翻身坐起,额头却仍抵着,嘴唇也水色淋漓。秦灼一只手狠狠扳着他脸,说:“……没有以后。”

雨水开始砸落,豆大,像汗,不算稠密,但越来越急。

萧恒慢慢挪开额头,将自己和秦灼拉开一线距离。

他低声道:“对不住。”

一枚闪电坠落,将两人之间的罅隙填满时也把萧恒脸上的血迹和乌青照亮。他眼珠在雨中近乎透明,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秦灼。

秦灼一颗心揪紧了。

江对岸,急雨噼啪里,骤然吹彻一道角声。

萧恒撑膝起身,递一只手给他,意料之中地说:“赢了。”

秦灼微有讶异,借他的力站起来。

他立起身后,萧恒仍握着他的手,将那只金钏从他腕上褪下,兜手抛在江里。

咕咚一声,金光一闪而逝,没入灰浪。

萧恒冷声道:“去他妈的。”

秦灼转脸瞧他一会,也摘下另一只手钏,奋力往江中一投,高喊一声:“去他妈的吧!”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放声大笑。

***

陈子元手里支棱着伞立在屋檐下,眼瞧天外暴雨瓢泼,不住踱来踱去。

滚雷疾电一个接一个轮番炸响,突然有人高声叫道:“回来了!”

陈子元顾不得旁的,忙撑伞快步去迎。院门打开,一团一团的白雨炸裂,两条策马的影子横冲直撞进来。

秦灼浑身湿透,神气却好,他跳下马背,向后低声说:“到了。”

萧恒答应一声,也要踩镫下马,身形一晃,豁楞歪在地上。

“找郎中!”比谁都快,秦灼抢先扑在水里将他捞在怀中,搂着肩背将人担起来。他肝胆俱裂地大声吼道:“快找郎中!快!”

秦灼没往别处安置萧恒,把他扶到了自己榻上。

陈子元找了郎中回来,褚玉照立在一旁,神色莫辨。

郎中搭脉许久,不语。又掀眼皮,又瞧舌苔,还是不说话。秦灼急声问:“成吗?”

郎中啧啧道:“奇啊!”

秦灼问:“怎么说?”

郎中叹道:“肋骨折了两根,有一根看似新长好不久。手臂腿脚的关节也都有重伤,尤其是后颈子这一下,瞧着是剧烈撞击所至€€€€奇就奇在这里。”

“以如此碰撞力度,早就该粉身碎骨,这位郎君虽躺倒了,但多半是劳累过度的缘故,还全胳膊全腿地囫囵着。老夫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怪状€€€€您知道他是怎么伤的吗?”

秦灼眼睫毛一闪,“约莫是雪崩之际,跌落山崖。”

“唉哟,碰见雪崩非死即残,这位郎君只有一点轻伤,的确福大命大。”

郎中开了方子,阿双便把药煮上,小药炉咕嘟咕嘟地鼓着热汽,室内重归寂静。

秦灼临榻搬了张椅子坐,脸被灯影浸了一半。他没什么感情地说:“就是他。”

他判若两人的态度褚玉照看在眼里,打定了无视,说:“知道。”

秦灼抬眼瞧他。

陈子元解释:“他先找到的这边儿来。你那时候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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