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浑身一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可置信道:“建安侯。”
张霁缓缓点头。
李寒听见自己声音紧绷起来,“张彤衷上奏说,崔如忌是并州奸细,那你阿舅应当是在并州赶来。建安侯若在场,难道也是在并州来的?”
张霁道:“是我阿舅将他从并州带来的。”
石破天惊。
难道当年并州一案,还与建安侯兄弟有关?
“建安侯当年也只是个小孩子,我也不认得,只看见那块五龙紫玉佩,有很深的印象。”张霁说,“我当时跑到厢房外,只听了几句,意思也糊涂。阿舅大意叫张彤衷庇护这个孩子,自己要进京告状。我现在想想,很可能我阿舅已知并州案内情,要面圣状告卞秀京。”
但崔如忌没有想到,他信任的姐夫反而对他挥下屠刀。
李寒忙问:“建安侯呢?张彤衷把他怎么了?”
张霁将手在颈前一横。
死了。
李寒大惊失色,“是你眼见?”
“我就在房外。”张霁面色冷漠,“我阿舅不曾对他设防,他杀我阿舅只是眨眼之间,接着把那孩子提起来……易如反掌。”
李寒把推断接下去:“接着,张彤衷带着这两颗人头去见卞秀京投诚,是以步步高升。卞秀京趁机给崔如忌罗织罪名,让他一代义士变成奸细罪人。”
张霁残忍一笑:“对吧,天衣无缝。”
“那建安侯呢?”李寒越想越惊心,“建安侯为什么出现在并州?卞秀京拿到建安侯首级之后,为什么没有半点说法?”
还有,公子檀匿迹已久,现在通行说法里,“影子”直接护卫的是建安侯。
建安侯已死,那影子真正的主人是谁?
刺杀韩天理、逼迫曹青檀、屡次干扰计画的那只手究竟是谁?
面对疑问,张霁轻轻摇头,“这些我并不清楚,只觉得这些与并州案有关,有用没用的,先说给你听。”
李寒点点头,陪他静坐一会。外头传奇唱完了,一片喝彩掌声,不久宾客聚散,又换了戏唱。
李寒突然说:“你很恨张氏。”
张霁仰头吃酒,笑道:“明知故问。”
“你恨张氏至此,但没有改姓。”
酒盏叮地放下。
张霁眼望向杯底,认真道:“我不会改姓。”
“张氏的罪孽就要张氏自己了断。这是我给我阿娘、给我阿舅、给我母族崔氏的一个交代。张彤衷永远不会认罪,那这个罪我来认。我要张家活着的人在崔家牌位面前,世世代代抬不起头。”
“现在我大仇得报。我终于敢说,自己是崔家的儿郎了。”
他眼含泪意,也眼含笑意,又吃一口酒,轻声叹道:“渡白,你要为我开心。”
李寒点头,“我为你开心。”
如果这能让你放过自己。
八年前,张彤衷设宴杀死的并不只是崔如忌和建安侯,也并不只是为他今后的死亡埋下伏笔。
他杀死的,还有门扇缝隙外那个做孩子的张霁。
崔如忌的惨死,变成了张霁一生的心魔。
李寒不知道要说什么,宽慰、奉劝、怒骂、挽留……在生死面前,说什么都如此无力。
而张霁连生死都看破了。
宾客喧哗声突然被打断,官差呼喝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直奔甲字厢房,砰地将门踢开。
李寒€€然地看向张霁,张霁面带微笑。
他自己报了官。
锒铛作响时,李寒尚未回神。直到张霁铐上锁链走出去,背着身,放声大笑道:
“李渡白,你要为我立传!记好了,不是张家十三子,我是崔氏十三郎!”
那笑声冷水般泼了李寒个彻头彻尾。他一个激灵,匆忙擦了把脸,飞快冲出门去。
第200章 五十七 狸猫
杜筠这几日得了风寒,天擦黑便睡下,却一直不得踏实。刚浅眠一会,就被一阵大力擂门声惊醒。
李寒汗泪涔涔地闯进来。
他从未见过李寒如此狼狈模样,心中大骇,还没问出口,便听李寒冷静道:“张霁杀了张彤衷。”
《冯蛮儿》的终章,大仇得报。
杜筠心中隐隐有此揣测,却不料张霁真敢下手,忙问道:“怎么这么突然?他早就谋划好的?你怎么知道的?他人呢?”
“人已经押去台狱,万寿楼甲号厢房,官兵已经把地方围了。”李寒气喘吁吁,冲到堂中遍找卷宗,“并州案与建安侯有关,卞秀京屠尽并州要搜找的很可能就是他!”
“什么时候了!案子放一放,先商量张霁的事要紧!”
“张佚云是弑父!”李寒断喝一声,“子弑父如臣弑君,这是大逆!有君臣父子的纲常在,当今天子会宽宥他吗?不论如何张佚云都难逃一死!但如果背后有隐情,说不定还有转圜。”
“当务之急就是理清并州案,这样才有可能把张十三救出来。”李寒席地坐下,推手柄案卷滚开,平复气息说,“傲节,我们不能乱。”
杜筠抬袖遮了会脸,把袖子放下时神色已然镇定,问:“怎么说?”
“崔如忌从并州救走建安侯,转而去邺州投奔张彤衷,张彤衷却杀了他二人向卞秀京邀功。就这样,崔如忌变成了出卖并州的奸细,崔氏因此被打压至今。”
“建安侯?”杜筠皱眉,“并州案和建安侯有什么关系?”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猜想,卞秀京屠城很可能是在找什么人。”
杜筠倒吸口冷气,“你是说……”
“只是推测。但建安侯公子檀干系天子登基一事,陛下又对卞秀京多番包庇……”李寒不再说下去,“知情人太少,我要去并州一趟。在我回来之前,京中拜托你与老师,无论如何要拖延时日,等我回来再审张霁一案!”
杜筠急声道:“时过境迁这么多年,就算去了并州,你能查出什么来?”
“不查只能束手就擒,去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在京中推导的再缜密,也只是猜测,要定案,必须有凿凿铁证。”李寒把案卷又过了一遍,卷起来交在杜筠手中,“兵贵神速,我去找老师拿令牌出城,今夜就动身。为免招致追杀,我的行踪不要外传。但凡事有万一,我若有不测……”
“渡白!”
“我若有不测,一定要找到我的遗体。”李寒握紧他的手,“我会把知道的一切用尸身告诉你。”
杜筠还要再言,李寒出口打断:“并州案何去何从,张佚云是生是死,全寄托在你我二人身上。”
杜筠别过头抹了把脸,把卷宗卷好交给他,“无论如何,以自己为重。”
李寒刚要接过,杜筠手却往回一撤,“平安回来。活着。”
李寒深深望他一眼,伸手握住卷宗,沉声说:“定不辱命。”
***
张霁弑父案一出,在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天地君亲师,此为五伦。以子弑父已犯大逆,无论其父如何,张霁身为人子都不应行此恶举。百官群情激昂,一致奏请将张霁斩首示众。而杜筠却逆流而上,奏陈此事背后或有隐情。
谁料皇帝听闻崔如忌之死或与并州案有关,竟大发雷霆,直接下令斩首。还是崔清当堂问道:“既然崔如忌有蒙冤之疑,陛下为何不下旨彻查?”
崔清身为细柳营主帅,在军中颇有威望,皇帝多少顾忌她几分,压抑怒意问道:“崔将军是要包庇张犯吗?”
“不知陛下口中张犯,是国子博士张彤衷,还是崔家十三郎张霁。”崔清跪在阶下摘下官帽,“崔如忌污名而死,若有冤屈不能洗雪,臣上愧祖宗,下愧叔父,身为不孝,不敢立于朝堂。”
“请陛下允臣解甲归田。”
拥兵要挟!
这是皇帝最忌惮的事,而崔清为了彻查崔如忌案、维护张霁,竟不惜批此逆鳞。
并州案一牵扯进来,张霁案便有了新的风向,至少不是那么众口一词地立即斩首了。皇帝怒不可遏之际,还是右相青不悔决定使天平真正倾斜。
青不悔道:“张霁弑父虽未伦常不容,但并州一案更是惨烈惊天。望陛下缓置小节,着重大局。”
皇帝看他片刻,冷笑道:“大局,朕怎么瞧右相的大局是包庇学生?”
青不悔默然良久,叩首道:“陛下若如此料想,臣无话可说。”
这是皇帝第一次与青不悔发生正面冲突,也是第一次直批青不悔结党营私。但朝堂之争后,张霁的案子还是延缓下来。
杜筠心有惴惴,只盼李寒能带着证据回来。但巨大的恐惧又将他包拢起来。
如果卞秀京背后是天子授意,要怎么办?
京中人心惶惶,朝上更是风雨欲来,连禁卫都受到波及。但曹青檀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不在乎,只等候那十日之期,十日之后,他再度乘夜色进了那间成衣铺子。
迎接他的还是一室黑暗,一群带刀刺客簇拥下的斗篷人。
曹青檀拔出玉龙刀,问:“我女儿呢?”
斗篷人含笑道:“还要请司阶移步。”
他拍了拍手,便有一条黑布将曹青檀的眼睛蒙上。曹青檀握刀的手一紧,没有反抗。
一片漆黑里,他似乎被人领入轿子,世界摇晃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才落轿,布条解开,曹青檀被送去一座临水亭子。
亭中只点一盏昏灯,由一扇屏风横隔,女子身形被灯光投在屏风上,影影绰绰。
曹青檀腿本就跛,如今脚步更是踉跄起来,颤声叫一句:“阿苹。”
亭中穿来一声细细的哽咽:“爹爹。”
这一声似乎打断了曹青檀浑身骨头,他当即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地往亭里闯。斗篷人立在阶下,擦肩时提醒道:“你们只能隔着屏风见面。”
他顿了顿,说:“不然不会有下一次,这辈子不会有。”
曹青檀呼吸剧烈起伏,双目难得将恨意彻底赤裸出来。他撑刀掉头,斗篷人却对他欠了欠身,就这么走了。
曹青檀明白这些人的手段,也没有轻举妄动,在屏风外跪坐下,连声颤栗道:“阿苹,好孩子,你受苦了……是爹、是爹没用,是爹对不住你……”
曹苹当即痛哭起来,连声哀求道:“爹爹,你带我走,你救救我、你带我走!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他们每天都监视我,不叫我见人、不叫我吃饱,还要打我!”
曹青檀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断续道:“丫头,我的孩子……爹想办法,爹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