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97章

坊间路是土路,雨一下便泥泞,又生了层厚苔,他又魂不守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把琴也被撞到地上,砰地裂作两半。

那是父亲的遗物。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慌忙将两截断琴抱到怀里,突然俯身在地,掩面无声痛哭起来。那张所谓幽州韩诗理的双手后,漏出属于并州韩天理的哭声。

乐宴夺魁是唯一的面圣时机,此次错失之后还要等多久?一年五年还是十年?他还等得起吗?那些冤魂等得起吗?他的踪迹已经被再度察觉,新的搜捕刺杀又开始了€€€€他能活到那时候吗?

念及此,韩天理再次后悔起来。当时不该跑的,当时就该由禁卫缉拿归案,这样虽然很有可能中途死去,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可能由皇帝亲鞫。只要能上达天听,冤案总有昭雪之日,总不至于像现在、像现在……

大雨中,脚步声缓缓靠近,韩天理无知无觉。

一线寒芒骤然闪亮,距他不过尺寸,却被当地一声打落在地。

韩天理低头一看,是一支飞刀。

是刺杀前任七宝楼监造李四郎的飞刀,若不是红珠及时察觉,那飞刀早已插在自己咽喉上。

飞刀旁,一粒石子一同滚开。

韩天理拿下帷帽抬头,见不远处的屋舍顶跳下一个黑影,隐约是个黑衣人,但容貌压根瞧不清。

那似乎是石子投掷的方向。

这个人要救自己。

韩天理尚未回神,一辆马车已驶到面前。朱盖白马,六名从属,当是亲王规制。

车窗轻轻打开,露出一张微笑温文的脸,那人和声道:“再取一只手炉,将韩郎请上车来。”

***

大雨下了整夜,第二日天便放了晴,也没有耽误皇帝驾幸劝春的行程。皇帝对长乐的宠爱亦在此处昭彰,皇帝除了亲至,更携皇子、百官同往。

岑知简入京之后皇帝尚未召见,这是第一次拜谒天颜。民间盛传他可能是建安侯的真身,皇帝眯眼打量,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灵帝的形状,一会越看越像,一会又觉得不像。

娄春琴在一旁低声提醒:“陛下,人已经到了。”

皇帝点头,说:“华州人杰地灵,今日一见岑郎,果然也是龙姿凤章。”

岑知简跪在下首,道:“草民山中野鹤,岂敢称龙道凤。”

“七宝楼修建是国之大事,还要辛苦岑郎。”

“承蒙陛下错爱,臣出身道门,不通佛理。”岑知简道,“只得尽力而为。”

皇帝句句递台阶,岑知简却不肯下,并非仗着皇帝逼迫理亏,而是因为华州岑氏声望犹存。皇帝面色已经不好,却不能有失气度,问娄春琴:“岑郎夺魁弹的什么曲子?”

娄春琴道:“是岑郎的自度曲,叫《濯缨》。”

皇帝便道:“岑郎既夺魁首,能否再奏一曲,朕与诸卿共赏。”

“草民没有带琴,也用不惯旁人的琴。”岑知简说,“华州岑氏,不做伶人。”

放肆至极!

他一再如此顶撞天子,秦灼却品味出点里头的滋味。

华州岑氏是公子檀旧臣,被迫出仕已是耻辱,更不能奴颜婢膝、徒折傲骨。若只因言语冒犯,皇帝绝不可能大张旗鼓地牵连岑氏,所以岑知简便没有后顾之忧。

他的软肋只有族系,岑知简并不怕死。

由他再三回驳,皇帝已阴沉下脸,岐王便从宴席中立起身,举酒对皇帝道:“陛下,岑郎没有带琴就罢了,臣驱车回家,反从道旁遇着一位遗珠。依臣所见,今年的乐宴魁首当有双冠。”

他此话一出,永王当即变色,正要开口阻拦,皇帝却顺着岐王递的话头接下去,问:“五郎是有所举荐了。”

“臣这位遗珠已在候旨了。”岐王笑道,“要紧的是,他带着琴来。”

皇帝点头,对娄春琴说:“请这位琴师进来。”

秋童随侍一旁,匆匆跑下去,一会便领进一位戴帷帽的抱琴人。永王手握酒杯,声音发寒:“如此面圣,不合规矩。”

长乐坐在最首,正用手指拨转镯子,闻言笑道:“在陛下跟前献艺,弹得好就是最大的规矩。”

皇帝也说:“演奏就是。”

抱琴人微微欠身,坐地抚琴。

弦被换过,琴面也有一道极深断痕。他露出十指,十指伤口仍新。

众人皆以为他又要发慷慨之音,却不料此曲哀婉欲绝,如泣如诉,闻者见泪,一时满座愀然。皇帝也不免拭泪,问道:“这曲子可有名字?”

那人放下琴,稽首道:“回陛下,曲名《并州哀》。”

皇帝还未回神,那人已直起身,将帷帽摘下,将头重重叩在地上,颤声叫道:“草民并州韩天理,在此状告国舅卞秀京杀良冒功、陷害栽赃,请陛下给元和七年并州枉死的九郡百姓一个公道!”

第187章 四十四 天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永王当即喝道:“还不将此叛贼拿下!”又转头看向岐王,“五弟,带此叛逆面见陛下,你安的什么心?”

岐王一脸惊惶,忙道:“三哥错怪我,我只知他是幽州韩诗理,感慕他的琴艺,想请陛下一听。他又不曾自报家门,我又未见韩天理真面目,哪有别的心思?”

闻及并州案,皇帝脸色一沉,怒声道:“先是煽动并州叛乱,现在又在朕跟前诬陷重臣€€€€左右,将此贼拖出去。”

这里的“拖出去”,便有拖去格杀之意。

“陛下。”百官皆在,青不悔当即起身,“此案既有争议,又牵涉皇亲,若不审查清楚,只怕国舅和永王总要为流言所困。所谓清者自清,臣拜请陛下听他陈情。”

“右相。”皇帝沉沉叫他。

青不悔拜倒在地,“请陛下准他陈情。”

皇帝一声不吭,神态像头蓄势的老兽。杜筠新授官侍御史,正在百官之列,也起身跪倒,叩首道:“臣附议。”

皇帝冷笑一声:“右相的好学生。”

这句话有指青不悔结党之意,杜筠俯身在地,说:“并州案惨烈之况世所罕见,为陛下圣名圣听,臣请陛下重审此案。”

大理寺卿夏雁浦也振衣出列,“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好,好得很。”皇帝不怒反笑,指了指韩天理,“那你就说来听。”

韩天理再磕一个头,声音不卑不亢:“元和七年,齐国进犯,先入鄱阳,又到并州。卞秀京时任并州统帅,好大喜功,尚未开战便往京中呈送捷报……”

他尚未说完,永王便冷笑打断:“一派胡言!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乃圣天子,岂会因一地得失重罚卞将军?卞将军颇得陛下倚重,何须为了抢一场战功谎报军情?”

“因为当时陛下有了立储之意。”韩天理抬头道,“草民听闻,元和七年夏,陛下曾问右相,膝下三五子,孰能坐春宫?手心手背都是肉,圣心难以决断,永王€€€€或者说外戚急需一桩军功做最后的定心筹码。”

永王不过一哂,“笑话,本王乃中宫所出、陛下嫡长,何须卞将军为本王抢这么个功劳?”

“立嫡立长,应当应分,但永王爷以嫡长之尊久处庶孽之位,不会怕吗?”不等永王反驳,韩天理当即道,“永王爷没想到,只怕卞秀京也没想到,齐军势同虎狼,我军接连退败。但此时捷报已经送上去,卞秀京别无他法,只能放弃并州。”

“卞秀京一没告知外敌入侵,二没告知百姓撤离,就是怕齐军有所察觉,使他的计画一败涂地。就这样,齐军兵临城下,我并州百姓仍毫无察觉,酣睡梦中!”

皇帝攒眉问道:“若按你所言,卞秀京舍弃并州,可齐军的确被击退,并州也的确被守住,这是谁的功,又是谁在退敌镇守?”

“并州刺史罗正泽。”

韩天理眼中蓄满热泪,“陛下,这就是草民要诉的第二桩冤案。罗正泽并非通敌叛乱者,他是全家老少皆兵保卫并州的父母官!罗正泽满门皆为护国而死,其父已年逾花甲,他最小的儿子罗鹤年颇有诗才,陛下还下旨称赞过,当年只有十四岁!”

永王忙道:“陛下万勿被此等妖言迷惑,罗正泽若保卫并州,此乃大功,卞将军自当为他上奏表彰,只为了抢这区区之功就要对他加以诬陷吗?”

岐王也说:“臣若记得不错,当年舅舅的奏章所述,是罗正泽里通外国,导致并州被屠,舅舅得了消息,这才率兵击退齐军。若罗正泽保下并州,那并州被屠的惨案又从何而来?”

“因为屠城之人不是齐军……”韩天理泪流满面,以头抢地道,“正是卞秀京啊,陛下!”

满座皆惊。

皇帝厉声喝道:“大胆!你可知欺君罔上是什么罪名吗!”

“欺君九死,但草民所言,句句属实。”韩天理跪直身子,声音颤抖,“卞秀京下令舍弃并州,罗正泽接到消息大军已撤离十里之外。罗正泽拒不受命,连夜整顿府军,并州上下全民皆兵,血战九个日夜,死伤百姓无数,方保下并州九郡不沦贼手;又埋葬死者、抚恤伤民,开仓放粮,功在社稷!陛下,就是齐军退败之后、并州修养之际,卞秀京、卞国舅、卞大将军卷土重来了。”

“卞秀京上报奏章,斩首齐军十万,所获战利无数。以两万卞家军斩敌十万,如此不世之功,朝廷早已下旨表彰。这些人头和战利品若不能送到京中,卞秀京便有贪污之嫌,陛下圣明,自会下派黜置使进行调查,如此一来,他谎报军情、抢夺战功的罪状将无法遮掩,他又不愿自己割肉出钱。这时有人献策,并州多富绅大族,若查抄财产,多半能抵战利。”

“就这样,卞秀京率兵入城,无故抄人家财。并州百姓死伤惨重,毫无还手之力,就在保卫家产的时候闹出人命。民怨越闹越大,事情已然失控。草民不知是又有人献策还卞秀京自行决断,正好这十万敌军的人头尚无着落€€€€陛下,军中向来以首级算军功,此贼丧心病狂,下令屠城!妇孺头颅无用,便卖童为仆、卖妇为妓,所获钱财再作战利所用!”

他说到这里,浑身颤栗不能自已,痛哭流涕道:“一地官军,竟屠戮百姓、□□妇女,禽兽之行,尤胜匪寇!罗正泽和百姓拚死保卫的并州,一夜之间竟作死城!永王爷,你去并州看看吧,去当年的并州看看,暴雨下了三天三夜,都没有洗干净满城的血!卞秀京是你的娘舅,但人在做天在看,请王爷代草民问之,元和七年来九年三千日,他真的能高枕无忧吗?梦中真的没有十万冤魂向他索命吗?!”

韩天理声音凄厉,连永王都被一时震慑。他双手按琴,琴弦颤如呜咽声,韩天理眼泪纷纷洒落,“十万百姓一夕惨死,罗正泽更是被押送山南道黜置使官衙处,由金吾卫掌刀于闹市€€迟!陛下,死无全尸、千刀万剐!百姓骂之唾之,纷纷买肉生啖之,将他的尸骨分喂野狗!可怜罗刺史为民抗命、满门忠烈,竟落得香火尽断、凄凉惨死!元和七年一旱千里,山南道却骤然暴雨连月,酿成涝灾。永王爷,无人为他哭,自有并州十万冤魂为之哭!无人为他诉,草民今日拼得身死也要诉!”

永王这才插得上话,皱眉看他,“你说并州全城被屠,历数细节又如在目前。我想请教,你是如何独善其身的?”

“草民家有地窖,家父用草垛遮挡,拚死留下草民一命。后来并州成为空城,朝廷组织其他州郡百姓来此迁户,草民混在流民之间,才再度安定下来。”

“这么说,只是你一面之词。你完全可以是栽赃陷害卞将军,甚至要以此攀咬本王。”永王看了眼岐王,又冷冷转回目光,“你可是被人举荐到御前的,攀诬朝廷重臣,其心可诛!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指使?”韩天理好笑道,“王爷,并州是草民故土,并州百姓是草民的爷娘兄弟,报此血仇,还要人指使吗?”

“若是草民一面之词,元和十四年底,草民向官府递状请朝廷重审此案,并州官衙为什么不是审理而是要诛杀草民灭口?并州是王爷的封地,现任并州刺史是卞秀京的门生,王爷可知瓜田李下,可知君子不立危墙吗?”

永王一挥袖,“笑话!你姓韩名天理字公道,本王派人去查过你的户籍,元和七年前的并州人口户籍册上,压根没有韩天理这个名字!你还敢在这里言辞凿凿说什么出身并州,陛下圣明决断,还看不清你们一干小人的鬼祟伎俩吗!”

韩天理突然哈哈大笑,抬首昂然直视他,大声道:“因为我名本非‘天理’,是‘诗理’;我字本非‘公道’,是‘温道’。诗教者,温柔敦厚,这才是我的名字。温厚不能,是故怨刺!”

他坦然与永王对视,慨然道:“在下并州韩诗理,灵帝七年生人,籍贯并州雁门郡白云村,父私塾先生韩尧时,母黄叶村佃户女王兰芝,祖父韩柳、曾祖韩薰、高祖韩尤永,世世代代并州人。王爷但管去看,若有一字错漏,我当即引颈受戮!”

他再次顿首,额上鲜血直流。

“陛下,千古奇冤、旷世惨剧!草民代并州十万冤魂伏乞陛下杀贼正法,重审此案!”

***

秦灼自诩冷情冷性,闻此也不免心惊肉跳。

当日他和陈子元盘算元和七年卞家军折损,竟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抵御齐国、收复并州,还以为中间是出了差错。

原来是这样的不费兵卒。

韩天理所言之事过于惨烈,皇帝已不能用“一派胡言”叱责搪塞过去,听他一席话毕,又问:“你见过国舅?”

韩天理道:“不曾?”

“那你是如何确定并州屠城者是国舅而非旁人?”

“刀具。”韩天理看向皇帝,“军队持械各有规制,草民调查多年,方知用红镡鬼面纹雁翎刀者独国舅卞家军一门。陛下,草民可以记错任何事,只有这件事不可能有分毫差错。”

秦灼手指猛地一颤。

他突然想起拿着虎符匣子的一个夜晚,是去年元日,阮道生在昏灯下画了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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