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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侯为朝廷敕封的侯爵,身死一事非同小可。出乎意料的是,此案并没有在朝堂上立刻引起轩然大波。皇帝的确震怒非常,也严令彻查,但雷霆之怒并未超出宫廷,旨意也是命令暗中调查。甚至斗乐都没有因此暂停,第二日长乐依旧出席劝春行宫。
直到这时,秦灼才后知后觉,今上在民间的威信已有飘摇之兆。这场大型文人集会如果就此终止,朝廷公信只会雪上加霜。等崤北战报发回公主府,这场斗乐更加势在必行起来。
虞山铭将战报合起,“狄族来势汹汹,我爹那边撑不了太久,但朝廷一时恐怕分不出这么多兵。”
长乐略作思索,说:“不是还有小郑。”
虞山铭哂道:“那么个半大小子,就算他老子活着也难说。”
秦灼对郑氏略有耳闻。
若论累世将门,一是清河崔氏,另一个就是崤北郑氏,在这两家跟前,许、虞、卞等都要往后再放。但郑氏也和崔氏一样,作为前朝旧臣被皇帝逐渐边缘化,尤其是冠军大将军郑浚被叛徒杀害之后,郑氏军权瓦解,只剩下大将军一个独子郑素留在军中。后来虞氏作为新君势力驻扎崤关,试图取代郑氏权威,小郑便咬死此处,多番泣血上书,尽陈为国守关之志,不能则愿殉祖宗。他舅父青不悔又是当朝右相,虞氏多少忌惮,也不敢断然将他除掉,只道他一个毛头娃娃难翻波浪,不想这后生在边关吃了四年风沙,还真就这么扎下了根。
“刚出了事,陛下还让你去行宫。”虞山铭握住长乐一只手。
长乐低头瞧着,摩挲着他手背,也缓缓回握,说:“一直不就这样么。”
他许久不语,长乐瞧他神色,问:“崤关那边,你要去么?”
“全看陛下了。”虞山铭和她十指交扣,“陛下若紧着崤北战事,多半会叫我赶去。若还顾着辖制卞氏……”
他没有说下去,笑得有些古怪,“天意难测。”
劝春斗乐几日,宫中却迟迟没有派虞山铭北上的旨意。
一地生灵涂炭否,比不过天子心中的权柄制衡。
春日好,琼楼玉户生仙乐,车马如织花如雪。
君不见,人烟尽处狼烟后,荒草白骨相堆栈。
三月初七,虞山铭之父镇国大将军虞成柏上书,狄族退败,崤关险守,郑素重伤,送归京城疗养。
三月十日,劝春斗乐还剩最后三天。
世人称长乐为北琵琶国手,秦灼本以为阿谀的成分要占多数,但这短短七日下来,秦灼方知此言非虚。若说言语周旋是她的手段,那音乐便是她的最终擅场,此时此刻,她的尊贵并非本乎身份,哪怕不是皇女她也是管弦之中的无冕之王。
斗乐持续数日,长乐也微感疲倦,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正有一名士子擂鼓,鼓声豪壮震动天地。
祝蓬莱端着只琉璃碗,秦灼一瞧,是一碗沙糖冰雪冷元子。他正拿签子戳元子吃,边说:“这人挺会投机取巧。”
秦灼便侧身听他讲,祝蓬莱道:“鼓者,乐之壮也,很少有什么乐器压过下它的气势。斗乐么,最直观的也就是气势。乐是要品的,下一个一出场,估计就能被一鼓槌的动静盖下去。除非拿木鱼超度,再来几个和尚念经书。”
祝蓬莱从不演乐器,但听上去颇通乐理。但他身上的古怪之处太多,秦灼也没有细究。那擂鼓者在演军乐,哪怕一个吹角的上来也是和他而无法胜他,祝蓬莱结局已料,继续去戳元子吃。
他好吃甜,嘴里还有一颗龋齿,长乐屡次说他,他只打马虎眼。长乐也是,一面限他吃甜,一面还好叫小厨房做他爱吃的,来的路上听见街边卖元子,还特意停车给他买了一碗带着。祝蓬莱想不能辜负她一番好意,正拿签又戳元子,却耳朵轻轻一动,手一松扎偏地方,刺坍了一堆沙糖山。
面前,长乐睁开眼睛,微微直起身子。
有人鼓琴。
……是有人在拍琴。
琴声仍被鼓声压着,但却在槌落的间隙里迸溅而出。若说鼓声是宏壮,琴声便是激越慷慨,萧萧肃杀之气如临古战场,彷佛全军战至最后一人,此人尸山血海间抚琴作绝唱。此时鼓声愈盛,反而愈像敌方擂鼓夹击而来,一动一响皆为琴声作陪一般。
长乐低声问:“是谁在弄琴?”
侍人道:“是个戴帷帽的郎君。”
长乐徐徐颔首,没有表态。
场上鼓声愈急,琴声反而愈缓,如此听来,若有若无,奄奄一息。擂鼓者渐渐力竭,一曲将尽,斗乐便即将结束。但就是在他即将收槌时,琴声昂然一划,凄厉之声割人耳膜,似乎那最后一人终于抱琴而死,以身相殉。
长乐沉默许久,缓缓叹道:“嵇叔夜广陵之绝,不过此矣。”
祝蓬莱看向秦灼,将最后一粒元子戳起来,笑道:“定了。”
长乐清声问道:“弄琴者谁?”
那弄琴者抱琴上前,躬身道:“草民韩诗理,幽州人氏。”
长乐瞧他头戴帷帽,又问:“不知本宫有没有这个荣幸,能一见郎君真容?”
韩诗理说:“草民家中曾失火,面目尽毁,丑陋至极,不敢冒犯公主。”
长乐也不强求,点了点头,说:“那就请郎君坐庄吧。”
韩诗理这一坐庄,连坐三天。
连秦灼都忍不住道:“魁首这不就有了。”
直到最后一日。
韩诗理斗罢群乐,抚琴如旧,满座寂寂之间,忽闻有抚弦之声。
其声清越如玉鸣,高亮如鹤唳,闻者心神摇荡,如坐仙境。
也是琴声。
长乐有些讶然,向左右问道:“谁在斗乐?”
侍人闻声退去,不一会又匆匆跑来,低声道:“回公主的话,是华州岑郎。”
第186章 四十三 魁首
岑知简以淡泊闻世,从不好与人争,更不欲沾惹是非,这次肯来行宫斗乐实在是出人意料。
秦灼压低声音问:“依祝兄之见,这二人谁能争胜?”
“不好说。”祝蓬莱手里又换成了半个河阴石榴,“他俩的琴声不一样。”
韩诗理琴悲慨,那岑知简的琴便是超然。悲慨是一种极端情绪,用诗来比喻更像“怨刺”一流,属于“变声”;而超然之气则更像一种中和雅正,不怨不怒,物我两忘。岑知简哪怕心有怨愤,也是不愿用私情概染音乐的人。他斗乐之争,用的是“不争”。
一刻之内,一时之间,两琴相斗如火如荼。
韩天理急弦紧逼,岑知简缓步慢弹,一边如八万天马动地来,一边如一身鹤影€€霄举。坐者听之,便如置身于天风海雨,却举头见明月松风。二者相和相斗,如与颉颃,难分伯仲。
一声亢音落后,祝蓬莱剥石榴的手微微一顿,皱眉说:“他心急了。”
秦灼远远看去,见韩天理琴上一根琴弦已断,岑知简依旧优容有余,泰然自若。
祝蓬莱将石榴籽合在掌心,说:“韩郎求胜之心太切啊。”
时辰将至,却仍不见高下,侍者看着刻漏,敲响金钟。
钟鸣即止,这是规矩。
岑知简转弦横抹,余音收归指下。
几乎是同时,一道玉碎之声彻然裂响,在场众人皆头皮一麻。
曲罢,韩诗理琴弦尽断,十指俱红。
侍人将名册捧到长乐面前,并朱笔一支,请她勾选魁首。
长乐略作沉吟,抬腕勾下名字。
趁这个空当,祝蓬莱凑向秦灼,将掌中石榴籽摊给他,低声问道:“依甘郎所见,谁能夺这个魁首?”
秦灼捏了粒石榴在手,思忖片刻后道:“娘娘弹琵琶好作慷慨声,岑郎这一曲太恬淡了。”
“岑知简恬淡,岑氏却不能恬淡下去。要不岑知简不会入京,也不会来此斗乐。”祝蓬莱含笑道,“打赌么?我岑你韩。”
他这一语点拨,秦灼即刻€€然。
长乐意图收揽岑知简。
永王奏请岑知简出任七宝楼监造,是有胁迫之意,这在岑氏眼里是个不大不小的梁子。长乐若趁势卖岑知简的好,说不定能藉着岑氏在文臣里的这股东风。
这场斗乐的性质已经变了。
他心念一转,侍人已捧卷立于台上,嗓音尖利,高声道:
“好春三月,闻此鹿鸣。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今公主玉判,夺魁首者€€€€”
“华州岑知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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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知简抱琴出行宫时,一驾素盖朱车已停在门前。他看了车上那蓝衣人一眼,没作什么表示,自行弯腰登车。那蓝衣人抬手欲接他的琴,岑知简避过,那人便只扶了他一把。岑知简坐入车中,还是轻声道了句:“多谢。”
梅道然看他,笑道:“还当岑郎一路不会搭理我呢。”
岑知简冷冷道:“禁军是天子护卫,没想到永王竟能将旅帅驱遣如仆从。”
“别捎带我啊。”梅道然也不生气,“是永王爷要你参加斗乐,也是他拿华州岑氏来挟持€€€€提点,我就是个传话的。”
岑知简抬眼看他,静静道:“为虎作伥者,专为虎前呵道。”
“呵道。”梅道然看了看手中缰绳,“我现在是为你呵道,岑郎,不至于连自己都骂吧。”
岑知简不愿作口舌之争,也不争辩。梅道然说:“禁卫是天家的奴才,永王爷也是天家人。做奴才的命贱。岑郎,你一门清流还是不得不出山入世,更别说做奴才的。”
岑知简瞧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道然本就不生气,也冲他笑笑,意思是这事就过了。
岑知简静了一会,忽然问:“永王为什么要打压韩诗理?”
梅道然握缰的手紧了一下,眼里依旧吊儿郎当含着笑,眉峰抬了一下。
岑知简说:“斗乐之事永王本不在乎,是这位幽州韩郎声名显扬之后,他才请梅旅帅代为传话,再三请我来劝春宫一趟。见我最后一日仍不肯应,便拿岑氏做要挟。”
他顿一下,开口道:“我不愿卷入朝堂之争,但旅帅,我并不是傻子。”
梅道然深深看他,笑意像黑眼仁里的光,若隐若现地亮,他说:“我倒想往朝堂里头搅一搅,可岑郎,我就是个跑腿卖命的,够不上。您问我这个,倒不如问问我京城哪家酒坊最好。”
岑知简默了片刻,也道:“劳烦你跑一趟。”
“哪里。”梅道然抬头一瞧,“要下雨了。”
他转头笑道:“岑郎,坐稳了。”
缰绳猛然一抖,白马高鸣一声,立时四蹄如飞。在飚€€扑面的狂风中,岑知简嗅到不同于山中夜雨的气息。不是混合苔藓草木味的淡淡泥土腥气,是铺天盖地的泥雨瓢泼。未有不染者,衣袖满京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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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大了。
京中雨水不干净,连衣裳都能染得脏。路上车马快行,伞如浮叶,没伞的要么去两旁避雨,要么抬袖遮面跑着回去。道旁,只有一个人慢慢行走,似无察觉。
他戴一顶流淌雨帘的帷帽,抱一把断弦的琴,整个人像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