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91章

“陛下的差使。”娄春琴问,“右相要进宫?”

青不悔点头。

“若是为李郎的事,我奉劝右相,还是打道回府。”

青不悔没有打断,示意请他讲下去。

娄春琴隐晦地说:“公主已经进宫面圣了。”

以皇帝的脾气,长乐不一定能劝下,皇帝思量再三,一定会找青不悔再议。若是赶在一块,反有逼迫之意。

只是如今在街上,不能为道。

二人都是聪明人,青不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说:“风雨难测。”

娄春琴含笑道:“右相放心,虽没屋子避雨,还是有人能递把伞的。”

青不悔深深看他,抬手揖至面前,缓缓拜下来。

娄春琴对他一笑,放下帘子。

手炉已经冷了,秋童正往里头夹炭,娄春琴一伸手,忙放下隔片盖好递过去。话从他口中转了两转,还是问:“哥哥,这人能活么?”

娄春琴转头看他。

秋童说:“这么多贵人作保,想必有过人之处。”

“这种人都有人保。”娄春琴微微仰头,指甲滑过手炉镂刻,“世道还没烂透啊。”他像百思不解,吟吟笑道:“怎么还没烂透呢。”

秋童不明白,还是没忍住问:“哥哥也要保他?”

娄春琴却只说:“他诗写得不错。”

***

李寒的案子震惊朝野。本以为以皇帝上元夜的雷霆之怒会当即斩首,没想到处决却一拖再拖。

娄春琴、长乐公主、温国公等纷纷为其作保,恐怕皇帝也不曾料到,最后问到青不悔,自己一手提拔的右相未发一言,先三叩三拜,皇帝就知道了他的心意。

二月春寒如旧,金榜已张。城门口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着争相看榜。

“杜筠!”

人群中,张霁扭头高声叫道:“杜傲节!一甲第一,榜首、榜首!”

杜筠闻声抬头,循着张霁手指望向首列。其上端楷所书,正是自己的家世姓名。

“状元!”张霁将他的手高高举起,“我早就说过,新科状元舍你其谁!”

上元宴上有关状元的风波到底没有外传,杜筠也不知情。他由张霁抱着跳着,一起放声大笑。

十日后,天子诏宴进士,新科相公骑马游街。

为首的杜筠簪牡丹,披红袍,骑白马,风流倜傥,望如天人。所到之处,观者如堵,万人空巷。年轻女子争相投掷香囊、珠钗,儿童一路追跑,口呼“状元公、状元公”。

鼓吹之声响彻长安,京兆府狱中,李寒若有所感,抬起微蓬的头。

狱门一声轻响,娄春琴手捧圣旨立在门后。

“庶人李寒,以诗讪谤君父,当以大逆罪论死。然民瘼似火,朕亦哀之,念其情可悯,特赦死罪,杖五十,流崤北€€€€”

“终身不得科举。”

第181章 三十八 困鹤

五十杖毕后,狱卒收起法杖退下。娄春琴走到庭间,目中隐有波动。微微春雪里,他一身大红羽纱氅衣,比起内侍更像个新科举子。

娄春琴稍稍欠身,轻声叹道:“李郎,今日一别,山高路远。请纵你诗中之志,去看看民生多艰吧。”

李寒支撑刑凳艰难立起,扫整衣衫,缓慢对他一揖及地。

“内官,知我。”

***

李寒流徙千里,新科进士入朝,朝廷的下一桩大事便是七宝楼监造人选终于敲定。

去年尚未开春,皇帝便着人参议重建七宝楼一事,人选却屡屡更易。监造需精通建筑构造,又有统揽全局的眼界,更要对佛经有所深知。最后还是永王上奏,请岑知简出山。

这消息传开时,秦灼亦是一惊,“那位早已化入山中的小岑道君?”

祝蓬莱这回没有剥果子,他在吃酥酪。热腾腾蒸出来,取冰湃冷,又和以樱桃、荔枝诸物。二月天不是这两种果子的时季,长乐府邸虽有冰窖,但也是专供他夫妇二人取用。只这一碗酥酪,这时节便值十金。

长乐对祝蓬莱十分恩宠。

秦灼这念头只轻轻一转,祝蓬莱已开口:“确实。岑知简才名显扬,在山中修道多年,炼得一手好药。又擅乩仙,颇能通达天意。当然,这只是这么说。七宝楼么,不也是个修丹炼药的地方,找他正合适。”

“陛下不是颇为忌惮岑家么。”秦灼说,“但华州岑氏似乎早就退出朝堂了。”

祝蓬莱捏着只小银匙,说:“三十年前,文臣队伍里名望最高的不是温国杨氏,更不是当今青门,而是华州岑氏一宗。当时岑知简的祖父在朝,既是帝师又是丞相,乞骸骨后不久灵帝又再度起用,延请他再作公子檀的老师。”

前朝储副的拥护者,当今陛下自然忌惮。

秦灼点头,“怪道陛下不肯再用岑氏。”

祝蓬莱舀了一勺酪,“不只为此。”

“今上起兵后,公子檀不知所踪,连他的同母弟建安侯也下落不明。有传言说,建安侯萧衡是被狸猫换太子,被公子檀旧人救出宫去。”祝蓬莱说,“最有可能的狸猫,便是这位小岑郎君。”

“岑知简与建安侯同年出生,年纪相差无几,生得也有几分相肖。陛下举兵入京,岑老相公便带着孙子隐居,说是岑知简身子不好,需要入道门调养。在此之后,陛下有意无意地排挤打压,岑氏渐渐远离朝堂,至今日,朝上已无岑氏子弟€€€€同清河崔氏一样€€€€都是旧朝旧人嘛。”

秦灼听出些不对,问:“岑知简的病……是藉口?”

“应当不全是。”祝蓬莱想了想,“岑知简病重难愈,连宫中都惊动了。他那场病又急又凶,不像是病,倒像中毒。”

既然岑知简很可能就是换出来的建安侯,难保皇帝不会下手。

两人眼色交换,心照不明而已。秦灼想了想,又问:“怎么过了这么多年,陛下突然想请他过来?”

“哦,岑知简通达玄道,尤擅占乩之术。陛下请他入京相占,以问国祚。”

秦灼道:“陛下可不是敬奉鬼神之人,召他入京,只怕另有深意。”

祝蓬莱笑道:“贤弟果然聪慧。李寒之前闹了一通,不光流民跟着乱了,各地文人也纷纷不满,岑氏虽不在朝中,但在文坛和地方还是颇有名望。李寒这事一出,华州岑氏便开了清谈会,推举李寒为文人第一,门人也相继以诗文暗讽时政€€€€自然,不如李寒敢骂,但也够成声势了。”祝蓬莱顿了顿,“甚至民间又有了感念公子檀和建安侯的风气,动摇社稷,很不妙啊。”

“陛下要以他为人质,拘在朝中挟持岑氏,让公子檀的拥趸不敢妄动。”

山中闲鹤,顿锁囚笼。

祝蓬莱有些玩味,“这还不是陛下一人的主意,多半要靠永王的举荐。你猜猜,是谁向永王推荐的岑知简?”

“七宝楼一事事关重大,能议论者必定与永王关系亲近。”秦灼说,“只怕是择兰公吧。”

祝蓬莱笑道:“多半都这么想。”

“是永王去吕府时,吕择兰的二弟吕纫蕙的建议。”

“吕纫蕙。”秦灼奇道,“他不是从不言政事么?”

“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吕纫蕙此人。”

祝蓬莱慢条斯理道:“陛下还在潜邸时,吕纫蕙的长兄吕择兰南下做了永王的幕僚€€€€永王当时还是个侯爷。而吕纫蕙留在长安,做了公子檀的府臣。后来公子檀被诬告进献丹丸以弑君,被贬出朝,这就是震动一时的玉丹案。而最后的人证,就是吕纫蕙。”

背主之人。

秦灼看向祝蓬莱,“一日背主一生忘恩。吕纫蕙若以为岑知简和建安侯有瓜葛,心怕建安侯兄弟起势报复,故将其引入长安,也说得过去。”

“这就是第二奇的。”祝蓬莱舀起一枚樱桃,“岑知简的母亲也姓吕。”

“这位吕氏夫人是吕氏兄弟的亲妹妹,也就是说,吕纫蕙是岑知简的亲娘舅。岑知简化入山中后身体一直不佳,还是吕纫蕙照顾的他。”

祝蓬莱将那粒樱桃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其中深意,说着玩罢。”

***

岑知简入京,永王奉旨亲迎,金吾卫肃清街道,亦在当场等候。

阮道生站在队伍里,抬头看向大开的承天门。

长安十二城门,承天门并非最高大辉煌的一座,但绝对是最昭彰身份的一座。

通达承天门的道路,正是铺向长安的唯一一条驰道。

驰道即为国道,建于梁高皇帝开国年,专为皇帝车驾所行。

梅道然叫阮道生跟在身后,低声对他说:“陛下开驰道迎接岑知简,是重视,也是试探。岑知简虽名承华州岑氏,到底未入朝堂,不过一乡野小儿,如今天子道如坦途,就看他敢不敢走。”

阮道生不是好问之人,只抬眼看梅道然。眼中意思,分明是敢又如何,不敢又如何?

梅道然摇头笑了下,说:“敢,多少有些大不敬的念头。若是不敢……”

“打的是他华州岑氏的脸。”

梅道然侧了侧头,“驰道是岑氏奉旨修建,建成时高皇帝曾邀岑公共同登车巡览。据说高皇帝曾有言,岑氏当为驰道之父,除自己之外,只有岑氏堪行此道。岑氏曾是灵帝与公子檀之师,陛下登基后,岑老太公举家归隐,正是一个“忠”字。如今岑知简再度入朝已是有悖忠义,若连驰道都不敢走……”

梅道然没有说下去。

一片肃穆中,隐隐有车轮声作响。

€€空一道鞭声后,梅道然朝太阳的方向眯了眯眼。

城门巨大的阴影下,渐渐驶出一辆高盖轩车。洁白车盖,鲜红车身。永王远远望见,坐在马背上卷起马鞭。

而车中只立着一个人。

那人面庞洁白,眉目清朗,一见便知出身化外,不染俗尘。他头戴子午莲花冠,身着玄色白鹤衣,双手振缰驭车而来。白马高嘶,车行如风,衣袍鼓动似有云出,他坦然独行天子道,却宛如谪仙人。

这就是岑知简被梁史记录的首次亮相。

元和十六年春,缁衣赤轩车,独驭入帝门。

梅道然此刻便清楚,岑知简绝非世人口传的逍遥物外。当年不得已而出,如今不得已而入,岑氏因为固守恩义被新君视作大患,从此断尽仕途、不复起用,岑氏子弟不是不怨愤。

敢行驰道就是敢同天子争鸣,他是要告诉全天下,华州岑氏虽已式微,仍有后来人。

鹤鸣九€€,声闻于天。应作如是观。

岑知简揽紧缰绳,对永王揖手,手上结的也是道家子午印。他朗声说:“有劳王爷等候。”

永王脸上带笑,“本王带岑郎去七宝楼瞧瞧。”

他没有说面圣的事,岑知简自己也不去问。车马辘辘而行,永王策马在前,突然叫一声:“梅旅帅。”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