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什么,他瞧上去……很熬煎。”阿双努力回想,“他给妾买了块糕点。”
“糕点?”
“是,他不多说话,只说请妾吃。妾本以为有毒,横下心肠吃完却没有半点事。但他瞧妾的眼光很古怪,像……瞧别的什么人。”
秦灼微微颔首,取一只竹在手。
阿双没有探听到什么,那五福这颗死棋就成了他那位主子彻底的弃子。对方难得露出点马脚,近在眼前却没能捉住,未免有些遗憾。秦灼仍对她安慰道:“人没事就好。”
阿双静了一会,像鼓足很大的勇气,说:“妾此番入花行,并非全无收获。”
她欲言又止,眼光看了看冯正康。秦灼便道:“我信正康,你直言就是。”
炉边连珠涌动,秦灼便转动手腕持击水,汤心渐成漩涡。
阿双将碾好的茶末递过去,说:“妾听见他们交易,说他们主子怀疑殿下未死,见妾孤身在外,要将妾带走审问,这才走的花行的路子。妾听了那么一会,像是要把妾送去淮南。”
秦灼手指剧烈一跳。
阿双觑他神色,斟酌道:“妾怕……要见妾的人,是淮南侯。”
淮南侯。
秦灼本以为对这个人毫无芥蒂了,如今听在耳中,竟还是浑身恶心。
冬日太阳苍白,映得秦灼脸上有些发灰的死气。他手势已停,竹打出的涡心轻轻旋着,终于碎在炉中,如同死水。
片刻后,秦灼拾起帕子擦拭手指,轻声笑道:“好啊,新仇旧恨,一起了账。”
***
一席话毕,仍留了丛丛疑影,而这些疑惑之处,泰半是相关五福的细枝末节。譬如五福是一上来就叛了变,还是受了诱惑威逼的不得已;又譬如五福说他要钱,但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当时事出危急,没有人问,他也来不及说。庭院中人都散尽了,他口中喉间的血仍往外涌,黏在地上,一层覆一层。层层鲜红下是一个女孩子竭力挣扎的指印与抓痕。数年倏忽,那点痕迹早已清理干净,连同少年额头抵地时饮泣的那句:“妹啊。”
没有人知道,几年前女孩子被拐进花行时,少年正捱着拳脚、替她偷了块糕点。就像没有人知道,五福一个内侍进暗娼阁子里彻夜听琵琶,只为了不让别的男人碰她。
没有人在乎罢了。
秦灼到底身负虎符事宜,阿双便仍随冯正康同住。二人离去时夜已昏昏,那炉水已经煮过了时辰,不能再用做茶事,秦灼便将陈水一勺一勺舀到盂里。这活做得懒散,他视线低着,等阮道生走到面前才发觉多出一双脚。
阮道生等他将水慢慢舀完,才说:“还吃吗?”
秦灼本就神思飘忽,没明白过来,问道:“吃什么?”
“吃茶。”阮道生说,“要吃,我再烧水。”
秦灼看着他,有点糊涂又有点清明。阮道生瞧着面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实际相处下来,会发现这人温和得很。与其说温和,不如说是某种舒服的圆融,行事不偏不倚,态度无好无恶,别人的意见和观点对他造不成丝毫影响。平日也会关切几句,但那种两人同住时为保公平的关切绝对不带什么情意。有些忙他帮,只是举手之劳。
但近日秦灼终于从他的好恶上发现了端倪。
他在刻意“过日子”。
阮道生这种人,背负巨大秘密,行动无法捉摸,从前十之八九是私剑刺客一流。那他过往的日子就不是作为“人”存在,而是“兵器”。凭他的资质,绝对是一把快刀利刃。
但这些时日下来,修屋檐、缝衣裳、做羹汤,桩桩件件他无一不精。这些都不是一把刀会做的事。
秦灼本以为他是伪装,但他做得太过细致入微,甚至有一种沉入的耐心,但这种沉入又很好地把控在沉浸之外,只在他的认真神色上偶掠踪迹。这是一种克制的享受。
他的确有所看重,但绝不是秦灼,而是两人阴差阳错凑一块,磨合出的“烟火气”。
能在做成一把极致的刀后,还强留下某些做人的痕迹,那他一定很想活。
寤寐生死都在想。
秦灼本以为将看透他一点,白日之事又叫他重新犯迷糊。阮道生这种老道之人,竟在不与秦灼协商之下公然使官府介入花行,一则可能暴露身份,二则会使秦灼与他的联盟再生裂隙。且查封花行对他没有半分益处,他竟然会走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一记昏招。
但这人怎么说都给自己解了围,二人是利益之交不是情分所系,更不能使脾气摆脸。秦灼便欲轻轻揭过,只道:“还要多谢你。”又补充说:“白天的事。”
阮道生却直截了当:“有什么便说。”
秦灼叫淮南侯搅得心浮气躁,觉得他存心找茬,给脸不要,有些好笑道:“真要我说?”
阮道生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说。”
“成啊。”秦灼倚在案上带笑瞧他,“阮郎,带禁卫查封太平花行,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事急从权。”
“你的确救了我的急,也差点权衡掉我的命。”秦灼眼帘微掀,目光定在他脸上,像烫下两粒火星,“我请你来是保命的,不是索命的。”
“太平花行里还有你的人。”阮道生肯定道,“会牵连他们,所以你在生气。”
这种被看破的感觉把秦灼强抑的那点烦躁燎着了,但他仍牵着唇角,笑意却有些冷硬:“哦,你探的路,你找的人,最后论罪当诛了,全落到我一个人头上。阮郎,河还没过呢,小心拆了桥,先自身难保。”
阮道生看了他一会,开口道:“你不是个容易恼羞成怒的人。”
“所以呢?”
“我说对了。”
秦灼也静静看了他一会,乍地觉得了无意趣,叫阮道生同住才是最大的愚蠢。他淡淡道:“或许吧。”便趿鞋起身往卧房去,只说:“我累得很,先睡了,你随意。”
第167章 二十四 针锋
秦灼躺下不久,外头的灯也灭了。世界应声而熄,黑得有些€€人。秦灼只觉后背冷飕飕的,衣料摩擦时像无数只男人女人的手,抚弄揉搓得令人作呕。
他本以为那些事早就过去、早就被战胜,顶多算块陈年旧伤疤,自从逃出来后就崭新地活过来了,却没想区区一个名字就叫他方寸大乱。像又回到那时候,满心的耻辱、疼痛……和恐惧。
他还是会恐惧。
一想到淮南侯还活着,这些人都还活着,见过他最不堪的样子,捏着他最要命的把柄。性命攸关时如果被再次要挟,他不能保证自己除了再做禁脔之外还有其他生路。
一想到此,他好容易重建的全部骄傲被顷刻打算,恨得几欲呕血。
这些人一日不死,他一日不能彻底解脱。
他一日不算真正活着。
秦灼侧躺在内,外头让了一半床铺,却一直不见人来。忽地听得上方轻声一响,以为是有人窥伺虎符,却见黑暗中阮道生翻上屋梁,看样今晚要这么睡了。
秦灼掀过被子兜身裹严。
爱睡不睡。
他中午夜里都没吃饭,临睡前口渴又吃了半盏冷水,半梦半醒间,胃里竟又刀绞般折腾起来。
秦灼大口喘气,缓缓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只觉痛得指尖都发麻,连后脑勺都闷闷疼起来。
今夜发作的时间不短,自己以外的世界隐隐透出光亮和嘈杂,秦灼暂时也无暇他顾。混混沌沌间,突然有人拉过他手腕,三根手指从腕下大体一量,找着xue位后拿拇指按揉起来。
秦灼半个身子拧着,正要抽手,便听那人道:“别动,伤口裂了。”
边说着,空闲的一只手边从他颈下穿过,将人缓缓扶正躺好,继续替他按压xue道。
这气氛古怪得过头,但秦灼委实没什么余力,连嘴皮都掀不动。中间阮道生离开一会,领着他找着内关xue,只说了一句:“按着。”人便走开片刻,不一会又回来,像从案边放下什么东西,又问他:“能坐起来吗?”
没法坐岂不是要他扶着。
秦灼一想那场面就头皮发麻,强撑着完好的手臂倚在枕上。阮道生也没说什么,递了碗热水给他。
秦灼这会疼得脑子不打转,差点脱口问出,你不是嫌我吗,都躲天上去了。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停住,这算怎么一回事,两人交情压根到不了随口抱怨的地步。
他一时没有动作,阮道生端碗的手往前递了递,说:“你请我来是保命的。”
秦灼抬头看他。案边点了盏油灯,昏光中,阮道生眼沉如水。
既不是关怀也不是讽刺,语气平淡,只是复述事实。也不知是不计前嫌,还是不关心不在乎。
再犹豫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秦灼双手接过碗,有些烫手。他没有松开,轻轻说:“多谢。”
阮道生从椅子边坐下,等他徐徐喝尽,便抬手接过碗,这时听人叫一声:“阮郎。”
秦灼面无血色,伏在灯光边缘,活像从地狱爬出来半生不死的鬼。他疼痛舒缓了许多,似乎思索着什么,声音有些飘渺:“你说,耻辱能洗刷干净吗?”
阮道生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清楚。”
阮道生换了个说法:“你会怎么做?”
秦灼脸上沾了光,笑得有点艳。他还有些有气无力,抬手在颈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阮道生瞬间扼住他手腕。
秦灼叫他捏得一愣,恍然笑道:“想什么呢。我是说,得先,搞死他。”
阮道生毫不尴尬,只松开手。秦灼目光追着他撤开的手指,突然问:“你呢?”
“死是最后的事。”阮道生背着灯坐着,被自己投落的影子罩得漆黑,他缓缓说,“死之前,先认罪。”
秦灼垂眼轻轻捏着手腕,提醒道:“你说得有点多了。”
他轻轻一笑,“阮郎,祸从口出。”
阮道生看着他,“同勉。”
他怎么想秦灼不清楚,但在对望的这一瞬,秦灼蓦地胆颤心惊。今晚他们都过了界,破绽微乎其微,但这种行动却极其可怖。他们有点互卸提防了,但不该是这样。
秦灼抬起眼,月亮照进窗来。那点若有若无的异样似乎和飞尘一般,在一片皎洁里烟消云散。
***
初五皇帝诏开家宴,长乐夫妇奉旨入宫。帝后已经落座,左手边首位本是长乐的位子,如今却已坐上了人。
此人五十余岁,鬓染微霜,却身形挺拔,正持金盏饮酒。
长乐眼神从他腰间轻轻一定,他腰间仍佩一把金钮宝刀。
得以带兵面圣,如此殊荣,唯有国舅卞秀京。
长乐对一旁接大衣裳的内侍道:“来人为驸马解刀。”又轻轻微笑道:“是卞将军吧。”
“不敢当此一问。”卞秀京仍持酒杯,微微颔首,向御座问道:“臣久不回京,不知是哪位御妻?”
此话一出,虞山铭便立时拧眉。
虞氏父子为皇帝本家,卞秀京是皇后外戚,本就关系微妙。自古兵权争斗鲜有和睦,更何况长乐与皇后又失和已久。这句话是对长乐礼制僭越的不满,也是对虞山铭的羞辱。
他也在敲打皇帝。
皇后陡然变色,正欲起身告罪,皇帝却已悠然开口,笑道:“她生得像她娘,你认错也应当。这是朕嫡生的长女,封号长乐。阿囡,你叫阿舅就是。”
好一个嫡长。
长乐也柔柔一笑,颔首道:“舅父安好。”又向皇帝娇声道:“爹爹,儿没了位子,腆颜带着家里这位,从您膝下讨个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