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75章

金吾卫里外三层将院子围住,破门而入,将屋中男女尽数驱赶出来。

秦灼将阿双放下地,眼睛越过梅道然,直直刺向他身后,那乌衣人脸上。

阮道生竟敢将官府搅和进来。如此一来,小秦淮和花行的合作不再是秘密,灯山很可能因此毁于一旦。

秦灼暗暗咬牙,原以为是个臂助,没成想是座瘟神。

阮道生无动于衷,迎着他的目光跳下马背。人手够多,他也不用出动,只立在原地,虎口卡住刀柄。

梅道然眼往他俩身上兜一圈,没说别的话,懒着笑意打招呼:“甘郎,忙啊。”

秦灼也客气笑道:“不比旅帅能者多劳。”

“只听说甘郎别赐了宅子去逍遥快活,怎么纡尊降贵来这种地方?”梅道然眯眼看他,“公主爱干净,脚上沾了泥,房都不好进。”

秦灼便迎着他话意,笑道:“我如今和阮郎同甘共苦,一块快活了这么久,现在他非要下泥塘,我岂能不帮?”

这话里意思,他在此处是与阮道生里应外合。

梅道然看阮道生一眼,阮道生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秦灼有句话没说错,同甘共苦。彼此都捏着小辫子,尝就一起尝甜头,秦灼若因为他吃了苦头,也绝不会叫他好过。

他必须给秦灼圆这个场。

这么一会,金吾卫已将排屋查抄完毕,乌泱泱一群人拥在院中。五福面如死灰,也被推搡过来。

他二人究竟有什么事,梅道然看样也不想追究,环视一周后挥臂道:“全部收押。”

秦灼抬头正对上五福的目光。他一颗心骤然狂跳起来。

五福若落在禁卫手中,难保不会把灯山一口卖了。如此一来,非但兄妹再会化作泡影,只怕朝廷会再次进行清扫,长安隐藏的秦人在劫难逃。

五福从身边走过时,秦灼忽然温声叫道:“五郎。”

五福不料他这样称呼,脚步一滞,抬头时,秦灼忽然横臂一抹,一串血珠自五福咽喉间喷溅而出。

五福扑通伏地,双目圆睁。

秦灼笑意还没收回来,右手宝剑倒提。血沾在他脸上,他抬指头揩了揩嘴唇,像晕开一抹胭脂。

众人未料他立时发作,皆是大惊失色。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花娘跌跌撞撞扑上去,抱住他的尸体失声痛哭。

秦灼却没事人一样,抬手对梅道然说:“我的事料理完毕,旅帅请便。”

梅道然皱眉问道:“当着金吾卫的面公然杀人,甘郎,纵是公主在场也护不了你。”

“公主若在场,只怕要赏我。”秦灼毫无怯意,“旅帅就不奇怪,我奉旨护卫虎符,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不等梅道然接口,他便自顾自道:“自然是为了觊觎虎符之人。”

梅道然抱臂看他,“你是说,此人想偷盗虎符?”

“不然我有杀他的理由吗?我公主府舍人做得好好的,虽不算大富大贵,到底是锦衣玉食,在诸位公差跟前杀人,跟自寻死路有什么两样。”他一个眼波睇向阮道生,柔声道,“阮郎。”

“我还以为这事你同你师兄讲了。”

梅道然也转头看阮道生。阮道生面色不改,坦然说:“一时情急,忘了。”

梅道然看了他一会,伸手大力捏了捏阮道生肩膀,没再多说什么,率人整队收押。

秦灼走近梅道然,轻声说:“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我身后这一男一女,多半知道内情,还望旅帅将他们交给我,让我自行盘问。”秦灼道,“毕竟虎符内情极其隐秘,知道的人越少,对你我都好。”

梅道然仍带着笑,眼瞧着秦灼,口中却问:“道生,你觉得呢?”

阮道生说:“我替师兄看着。”

梅道然目光意味深长,点点头说:“成,最近手头忙活,还真没那么多功夫。”

他挥了挥手,金吾卫归队收整。临走时梅道然在秦灼身边顿住脚步,夸了一句:“甘郎,好剑法。”

秦灼低眉欠身,微笑道:“旅帅谬赞。”

破绽还是露了,但如此情景,实难两全。

金吾卫将一干人等锁系收押,乌泱泱地一撤,院中登时空落起来。

梅道然只点这一句,却丝毫没有为难之意。此事另有隐情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按理说,就算有阮道生开口相求,他也不该如此轻轻放下。

但这事总归是了了。个中弯绕秦灼懒得理,他们师兄弟自己掰扯去。

秦灼松一口气,便听阿双低低叫了声:“郎君,你的手。”

他这才察觉手臂疼痛。方才被一刀割在臂上,情况紧急,一时也忘了。冯正康正将阿双背起,秦灼却被这一声提醒,撩开她头发瞧了瞧额头,“得赶紧给你看伤才是。”

他撕下一条袍边,欲草草包扎一下伤口赶紧返程,面前陡然横出一只手将他握住。

阮道生眉心微皱,“这个位置像在筋上,你这么包扎手臂要坏。”

他边说边捏着秦灼那条伤臂,像按揉了几个xue道,秦灼嘶地轻轻吸了口冷气,阮道生却像找着地方,将那条衣带接过,先从伤口以上数寸处紧紧扎住,骤然低下身,从秦灼袍摆上又撕下一块布料。

帛裂声撕响时,秦灼身体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一下,也轻微加紧了呼吸。阮道生又给他松松裹住伤口,松手时蹭着秦灼露出的一截手臂。

竟又起了一层栗。

小秦淮那场搜身里,他反应也是如此强烈。虽然已经竭力掩饰,但身体的变化骗不了人。

阮道生似乎触到秦灼心底最恐惧的一角。但这种感觉如盲人摸一头灵活的小象,手指只探到一寸,那象便受惊奔掉,似乎转瞬的触感只是错觉。

而最具迷惑的错觉就是秦灼这张处变不惊的脸。他轻轻拨下衣袖,语气平淡,甚至含笑说道:“有些冷,还是早些回去,省得冻在外头吹风。”

无人不有阴私之事。阮道生也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点了点头。

第166章 二十三 龃龉

回到小筑时天已擦黑,阿双额头已上药包好,秦灼将她扶坐下,转身攒风炉来泡茶。

这是要长谈的意思。

阮道生没有多说,径直挎刀走出门去。

冯正康抬头望着他背影,皱眉问道:“殿下怎么跟朝廷的人搅和在一块?这小子靠得住吗?”

“他的事另说。”秦灼语气淡淡,瞧不出对阮道生的态度。水已煮上,泥炉乍热,外头凝一层薄薄水汽。秦灼手从炉边撤下,探入怀中,将一方帕子拿出来。

帕子尚未打开,阿双目光一触,瞬时落下眼泪。

料子是秦地织造的软烟罗,上头绣一簇金黄火焰,是秦温吉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女红。

这是秦温吉绣给兄长十四岁的生辰礼,刺得满手针眼密密。

阿双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双手将帕子揭开。帕心,躺着一只赤金打造的七叶黄金耳€€。

她背过身,从贴身小衣里取出一只荷包,将另一枚耳€€倒出来捧在掌心。

时隔四年,甘夫人两地分离的一双坠子,终于再次相逢。

阿双双眼直愣愣瞧着秦灼,话未出口,眼泪已扑簌簌落下。她哑声叫道:“殿下,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

秦灼抬手替她拭泪,轻轻将她抱在怀里,温声说:”是我,我还活着。好妹妹,你受苦了。”

阿双脸依在他肩上,强行忍耐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秦灼轻轻拍打她后背,没有急着说话。等阿双哭声止息,他才将她松开,问道:“你还有没有别的伤,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阿双轻轻摇头,道:“他们要我……要妾的活口,不敢把妾逼死,后来只将妾关进偏房,饿了一日。”

“我看到了那只风筝。”秦灼问,“你意识到五福有问题,是不是?”

阿双颔首,说:“殿下还记得元日见妾,在铺子里大闹的三寿吗?他临走前丢下了一只钱袋。”

秦灼想起当日三寿的狼狈模样,也点了点头。

阿双道:“咱们在宫里应当还有线人,将他的钱袋偷换掉了。里头有张字条,说五福不对劲,要妾务必谨慎。”

秦灼听出点什么,问:“你觉得这个线人不是三寿自己?”

阿双细细思索,缓缓摇头说:“殿下不知,入宫数年,郡君吃了他多少苦头。克扣饮食,寻衅羞辱,冬日更是连床棉被都要求三告四地讨要。若不是文公和夫人在天护佑,只怕您到长安,接走的……也是一副棺椁罢了……”

“我记下了。”秦灼眼睛看着风炉,缓声说,“动过我妹妹的人,我要他们的命。”

又道:“所以你这次出宫,是和温吉里应外合,对吗?”

阿双点头道:“冬至日,殿下跟随长乐公主入宫,遇见郡君在放风筝。那日殿下离去后,妾瞧见四喜在附近张望,便劝郡君改日再联系。郡君心急不听,着急打探殿下的消息。因为我们收到讣告,说殿下从羌地返乡的途中车毁人亡,已经不在了。可当日……当日郡君竟在宫里看见了你……”

“她认得我?”秦灼急声问,“她怎么认出的我?”

“第一眼,”阿双含泪道,“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秦灼神色微怔,登时双泪垂落。

你记得啊。

他笃定道:“所以当日你们身陷囹圄,也是为了我。”

阿双叫一声:“殿下。”

秦灼低头用一只手合上眼睛,手肘撑着膝盖,这么坐了一会。放下手时眼眶微红,面上沾湿,目中却无泪水,声音也恢复平静:“所以温吉当着皇后的面砸毁胭脂,是因为消息就在胭脂盒里。”

阿双轻轻点头,“通过五福转递胭脂的路子暴露,没法再通消息。但殿下安危不明,郡君寝食难安,我们才出此下策。她将妾发落出宫来寻冯郎,这一段时日,公主府甘郎的消息我们打探得七七八八,但殿下谨慎,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妾只是存疑,也不敢贸然去问。”

“直到那日殿下来了铺子,要与妾取见信物。”阿双道,“妾当时已经信了八分,但此事干系重大,一旦有失便会累及郡君性命。冯郎又出门在外,妾便将约见时间定在三日之后,冯郎那天回来,能与妾做个商量。妾收拾铺子,从那只钱袋里发现消息,立刻就慌了神。五福若真有问题,那郡君处境险之又险。但过了两日,就是在与殿下约见的前一天,五福突然登门。”

“他说郡君传来消息,要妾入花行做助力。”

秦灼握了握她手臂,说:“怎么会呢。”

“妾知道不会,但老话说,不入虎xue焉得虎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双笑了一下,“妾不敢想他对郡君、对殿下有什么图谋,既然如此,不如顺遂他的意思,瞧瞧他究竟想做什么。妾若不应,只怕五福就知道在我们这里已然暴露,不知还要心生多少事端。一想到郡君孤身在宫中头悬利剑,妾就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妾不敢想五福一旦察觉会对郡君做什么事,妾……害怕了。”

“所以你就铤而走险。”秦灼停顿片刻,“阿双,我得先问你一件事。”

“我阿耶已经没了,你心里的君父,是秦善,还是我?”

阿双道:“妾此生此世,只认殿下一个主君。”

“好,既然认我,就听我的。”秦灼看着她双眼,“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万事先找我商量,我一定会有法子。如果万不得已……”

“先保全自己。”

他神色极为郑重,阿双泪光盈眶,轻轻应一声:“哎。”

炉中渐渐有响声,水已一沸。秦灼便摆开茶具,问道:“五福一路上同你说了什么,可有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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