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53章

瞬息之间,红衣人已屈肘将他撞开,两剑刺入狼腹时被一起掀翻在地。

他破绽大露,还不待反应,那狼已张开血口扑来!

陈子元奋力挥刀,嘶声喊道:“殿下!”

突然,一道更加尖锐€€厉的哨声从近处响起,蹿上天际,浑然震荡,如同巨大的打铁之声。

狼极惧铁器,闻此巨响,身形竟有片刻僵立。

红衣人趁势提剑跃起,帷帽裂成两半掉落在地。风雪里,露出一张属于少年秦灼的脸。

陈子元颤声问:“怎么回事?”

“是响箭。”秦灼声音强抑着几乎颤栗的兴奋,“命不绝此!”

狼群瞬时分作两队,一队继续包围他们,另一队却掉头北奔。显然,第二队的狼个头更大、爪牙更利、战斗更凶悍。而它们奔驰的方向,那片黑夜尽头,渐渐日出般透出了亮。

狼群进攻复仇的咆哮声里,一人一马打火把而来。

那人纵手一抛,将火把和另外一物掼入狼群,直接把包围圈炸开一层黑浪!

一个影子重重跌在群狼之间。

正是远处观战的头狼!

这狼足有半人高大,毛色雪白发亮,身形健美壮硕。不可思议的是,它浑身只有咽喉一处伤痕,却几乎被削断半个头颈,血还是热的,在雪地上汩汩地流。

一个人,出一招,杀一狼。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刀。

那是一口普普通通的环首刀。长三尺,重一斤,寻常钢料,只是常用常磨,刀刃锋利。

可再锋利的刀,重量和材质也限制了兵器自身的杀伤力。能一刀至此,刀主的臂力与刀技不可估量。

狼群一时不敢妄动,那人非但不逃,反而飞身跃下马背。并不像秦灼二人屏息等待时机,他先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落地的瞬间,将那火把一脚踢飞。

秦灼似乎听见那人高喊一声:“接着!”

他尚未听清,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将左手剑抛给陈子元,抬臂接那根火把在手。雪仍密密下着,这火光摇摇晃晃,却未被打湿浇灭。

有火有刀,狼群更加忌惮,进攻也松泛了一些。陈子元在砍杀间隙里大声问道:“把火给了咱们,他怎么办?”

秦灼向那边分出一眼,高声道:“人家有技傍身,先操心自己吧!”

黑夜是狼群的最佳战场。野兽的夜视能力和听感优势发挥到最大化,撕碎一切的亢奋在夜晚彻底迸发。猎物在黑暗中根本无从反抗,这本该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进食。

但这个普普通通的人,提着普普通通的刀,似乎也被狼群同化了。

他双目紧锁,沉颈抬背,双腿一前一后分跨开,上半身几乎压低到与狼同高,似乎在模仿野兽进攻的动作。这不是一个“人”应当有的出击姿势,就像狼王颈上,也不是这把刀应当造成的伤。

斩杀头狼给狼群带来极大的威慑,没有一匹狼敢轻举妄动。它们无声逼近,等这人露出破绽。而因头狼死去,这场战役也无可避免地成为夺嫡之争。

杀此人者,即为狼王。

危险的刺激与争胜之心煽动着狼群。终于,风声挟着低吼扑面袭来,一头硕大的灰狼一跃而起€€€€

但这人比它还要快。

他和灰狼几乎是同时跃起,没有助跑,却以匪夷所思的爆发力弹跳到比狼还要高的半空当中。他把自己作为一支响箭尽可能高地往天际射去。紧接着,没有多余的花招和躲避,他干净利落地抬臂、抡刀、双手下刺,以一股血流飞溅结束了这次人狼单挑。

灰狼重重仆地,颈后长刀没柄。

同时,他以一个微蹲的姿势双脚落地,拔刀在手,身形毫无动摇。

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速度,也不是一个“人”该有的力量。

狼群霎时陷入狂暴。它们毛发倒竖,微微后撤,开始转换主力方向,将提刀人包围在中心,以追击猎物的速度转圈奔跑。边跑边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像犬吠一样空咬前方。

陈子元这边攻击减弱,回头一看嚯了一声:“还排兵布阵呢。”

秦灼高举火把,皱紧眉头。

不知哪头狼先发起进攻,只听一声嘶吼响起,群狼奔腾而上。或扑、或冲、或快跑直击、或翻滚佯攻,如一阵巨浪当头,四面八方向那人€€空打来!

陈子元正犹疑如何相帮,身边人突然狠狠咬牙,身形猝然一动。

他心下大骇,五指欲抓秦灼手臂,厉声喊道:“殿下!不可!”

他捉了个空,秦灼已举火冲向狼群。风雪一霎紧似一霎,狼嗥一阵高过一阵,火光却一会暗过一会。陈子元来不及思量,忙拖刀往那边赶去。面前骤然一道黑影袭来,陈子元拔刀就砍,那狼却毫无攻击之力,浑身绵软,砰地摔在地上。

已经死了!

包围圈被撕开个口子,其间露出两条人影。

秦灼与那人背靠背站定,这时陈子元才看清,那人如何使刀。

所谓刀如猛虎,正是要一个凶。而刀势凶猛,则要重。重则钝,钝则滞。但重和凶所带来的杀力又可弥补“滞”的不足,更有用刀高手,以一快字破之。

但这个人都不是。

他用的根本不是重刀,甚至他刀法变化的轻快,决定了他出招无法为“重”。

刀不能重,则不能凶。不凶之刀,难以为刀。

可就是这样的刀刃刀法,竟能将狼王一击毙命。

一阵血肉纷飞后,这人手中刀光如织。刀刃横斜刺飞,手腕手臂翻转缭乱,又厚又密的雪幕竟似乎被截断一瞬。他的刀快到像没有握在手中,全凭意念出击;手脚灵活得像没有安在关节上,全凭心神操控。

一头狼迎面袭来,他甚至未改刀势,顺着竖砍的刀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横臂一抹,一泼热血当即从狼颈间喷出,火焰唰地烧旺。

陈子元恍然大悟。他把自己也使作刀。

自己的“力”加上刀刃的“轻”,形成一种独特的“快”。这种快不是刀法娴熟的灵活,而是一种合一的“势”。他在拔刀作战时,肉身也是攻击的一部分。因为用刀轻,所以劈砍削挑的变化迅捷如神;因为用己重,所以再轻的刀刃也能一击斩断半个狼头。

但正是因为用己太重,出刀对肌肉和筋脉的损伤无法逆转。除非生死关头使用,否则得不偿失。

这是一种不择手段的打法。但看此人用刀入化,绝非一时情急,而是积年训练所成。

一个猜测从陈子元心中油然而生。

他左右劈砍时,那人已落下最后一刀,将刀柄往腰间一掼,立在一地狼尸间问:“要进城?”

秦灼也将双剑插回靴边,微微颔首,“本有此意。”

“天色太晚,城门已经关了。”那人将斗笠扣到头顶,“今晚只怕还有暴雪。此地没有遮挡,不宜久留,先找地方避去为上。”

陈子元忙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落脚之处。”

那人便掐指一哨,只闻马蹄作响,一匹白马从雪中奔来。他也没多解释,将火把接在手中,翻身上马,“跟我走。”

第145章 二 明月

雪下了一整夜,愈往山上走势头愈大,简直如连片的白的暴雨。

陈子元以刀撑地,手压着毡笠低声问:“这人靠谱吗?真有个雪崩什么的,咱们可都完了。”

秦灼压低身子,侧脸不让雪片直击。雪密如帘,前头引路的火光也在一片暴烈的白中忽隐忽现。他掩着口鼻吁出口气:“但愿吧。”又道:“这是个有脚下功夫的。”

大雪难行,那人虽不能说是如履平地,但身形步伐极稳,脚步下去很少踉跄。速度又快,几乎与常人登山无异。

秦灼不再说下去,陈子元也没有问。不知冒雪前行多长时间,前面不远不近地传来一声:“到了。”

风雪中,竟真的立有一座荒庙。

那人却未立即进庙,先兜了雪块搓揉手脚,边说:“先料理一下,我一会再生火。”

秦灼这才发觉手脸已冻得发僵,也如法炮制。

庙虽破败,但所幸瓦檐俱全,能作屏蔽。庙宇结构也有些规制,起码有前后二殿和左右抱厦。前殿供奉一座庙主金身,虽蛛网灰尘密布,仍能识出是一尊女仙像,眉目祥和,似喜似忧。

前殿漏风,三人便从后殿落脚。那人又匆匆出去,不一会便抱了一堆枯树枝进来。

那人先撕裂一段衣衫,从怀中掏出两块火石火刀,手法娴熟地反方向擦打两下,火星起后将布条燃着,再丢进枝丛。

火焰腾腾烧起来。

秦灼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和他这把普普通通的刀一样,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粗线条,无棱角,谈不上美丑,骨相也不突出,五官没有显著特点,见一面就能抛诸脑后。

陈子元看他生火,突然问道:“火石取火麻烦,郎君怎么不用火摺?”

那人只道:“火摺会受潮。”

陈子元干笑两声,刚想再说,就被秦灼打断:“趁着傍火,先看看伤。”

二人与狼群搏斗都挂了彩。秦灼伤在手脚,左肩也有道口子,但不妨碍活动。陈子元右臂却被结结实实咬了一口,不及时料理只怕手臂要废。秦灼自己略作包扎,便给陈子元上药裹伤。

这时,篝火对面,那人也动手解除衣衫。

秦灼见他杀狼之力,料他怎么也是个健壮身躯,却不想竟这样瘦。但又不是干瘦,而是常年习武的精瘦,很有猿臂蜂腰的形状。他个子拔高,但看骨架身量,也不过十七八岁一个少年人。

这少年将解下的鸦青箭衣抛开,袒出上身,露出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痕,和肋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他一路面无表情,又行动敏捷,竟然伤重至此。

好能忍!

陈子元不由结舌,低声叹道:“这小小年纪,没少经受人间疾苦啊。”

而少年人只略皱了皱眉,看了看手上鲜血颜色,朝这边问:“有针线吗?”

他想要缝合伤口。

但秦灼二人两个男人,不比女子随身带着缝补之物。少年也不强求,手掌按住肋上站起来,从香案上的香炉里倒出一些香灰,看样是想作止血之用。

“郎君且住。”秦灼忙出声阻止,将手中小瓶递过去,“止血伤药。”

少年也不推拒,只道了声多谢。二人手指有一瞬触碰,秦灼心下便犯了嘀咕。

虽说雪夜大寒,多少依火烤了这么久。这少年人手掌却无丝毫温暖迹象,依旧冷得像冰。

秦灼虽疑惑,却没有半分露在面上,微笑道:“是我们要谢郎君仗义援手。”

少年正拿衣服边将伤口缠好,只摇了摇头,“没有。”

秦灼便问:“郎君可知此地是何处?”

那少年答道:“长安城外以西三里,有山名白龙。山上有座娘娘庙,应当就是此处。”

秦灼点点头,又问:“郎君是长安人氏?”

那少年淡淡瞧他一眼,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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