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阿爹嘴唇动了动,手要抓住什么似的抬起来。
赵将军高呼道:“噫兴€€€€”
阿爹吐了口什么出来。于是殿中有了红色。
阿耶带着哭腔喊他,六郎,六郎。
他眼睛盯着远去的棺椁,嘴唇渗着血,喃喃叫道:渡白啊。
太子知道阿爹爱重丞相,这和他爱阿耶不同。很久以前,太子拿这事问过阿爹,起因是册立皇后的谣言。但这谣言有些不同寻常。
太子放下帐子要睡,听宫人边置香边嘁嘁喳喳道,陛下今夜要在两仪殿宿下,刚叫人收拾了碗碟,又要再添酒呢。
另一个问,同大相么?
那宫人笑道,不然还有谁?大君现下回了南边,能平分秋色的,不就只有这一位了。都道陛下不肯立后是为了大君,我瞧却不打准。两仪殿可是专门取了椒泥和墙,这是娘娘才有的荣宠。
另一个呀了一声,怕惊扰太子,又压低声音道,难道陛下对大相……
那宫人道,你只想想,戏本子演的最多的,是陛下同谁?大相从前写过本子,记的正是他和陛下从前故事,专供在御前,旁人瞧都瞧不着。这不是有情是什么?啊呀呀,只看着大相那样个正人君子,竟有这么多心思。若是个女儿,皇后还能饶到别人身上去?
另一个便打趣说,男皇后也是说不准的。
那宫人笑道,你可仔细别漏了风声。秋内官听见背后编排,可要撕了咱们的嘴。
二人压低声音说笑几句,便也掩门退下。
太子一夜辗转反侧。阿爹真的移情别恋去宠爱老师了吗?阿耶走前阿爹还亲自送出宫门,阿耶亲他的嘴,他也不躲。阿耶这才走了几天,阿爹怎么能这样?他不要阿耶,可自己是阿耶生的,他是不是连自己也不要了?
念及此,太子心中难过之意一阵赛过一阵,侧过头,叫眼泪静静洇湿了枕巾。
天刚蒙蒙亮,太子便穿好衣裳,躲过众人,蹑手蹑脚往两仪殿去。殿中昏暗,一支红蜡燃烧殆尽。远远地,太子便€€见阿爹和老师躺在榻上合衣睡着。阿爹毫无防备,将后背留给老师。老师一条腿搭在阿爹腰上,瞧着很是亲昵。
太子心中一痛。是真的,阿爹和老师睡觉了。天一亮,他是不是要立老师做皇后了?那阿耶怎么办,阿耶都没有做皇后呀!
前些日皇帝诏宴群臣,诰命官眷俱在,太子也跟着听了不少南戏,小脑袋瓜不知道装些什么,大声道,陛下,你这个见异思迁、乱棒打的无情郎!
他爹尚在梦中,吓得一个激灵。一睁眼,见太子泪汪汪立在面前,有些哭笑不得道:殿下,你从哪学来的唱词?
太子蹬蹬蹬跑上去,拽他爹的手,说陛下,你亲口跟臣说过,你一辈子只和阿耶一个人睡觉!一言九鼎!
对面,老师也坐起来提鞋,闻言笑了一声。阿爹一巴掌拍在他膝盖上。老师便清了清嗓子道,臣什么都没听见。
太子抽抽搭搭说,可你居然和老师、你和老师……你、你不是好人!
老师没憋住,嗤了一声,又掩饰地摸了摸鼻子,扭头问阿爹:殿下还不知道人事吧?
阿爹像不认得般瞧老师,缓慢说,你学生还不到四岁。
老师清了清嗓子,对太子道:殿下需知,睡觉也是一门学问。睡觉与睡觉之间,自然是有区别的。
太子狐疑道,什么区别?
老师正色道:臣和陛下睡觉,就是两眼一闭,别无他事。大君和陛下睡觉,是要敦伦的。
阿爹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剧烈咳嗽起来。
太子很奇怪,追问道:什么是敦伦?
老师刚张开嘴,阿爹便阴森森地叫他:李、渡、白。
老师全不顾阿爹在一旁,清了清嗓子,说,请殿下折节附耳。
太子没听懂,皱着眉头看他。
老师叹口气,说,殿下过来,臣同殿下咬耳朵。
太子已忘了生气这回事,赶紧凑上去,老师便俯在他耳边,一只手挡住嘴,低声道:等大君回来当夜,殿下去甘露殿外等着就知道了。但别叫旁人察觉。切记,切记。
待阿耶五月回京,他还惦记着这事,专门等就寝时分趿着鞋去跟阿耶讲,阿爹和老师睡觉啦,都说阿爹要立老师做皇后啦。
结果阿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阿爹,自顾自收拾香炉,边取香丸倾香灰边问,要不你真把渡白选进来?只是他不是我。你俩一对硬骨头,谁啃谁还不打准。他爹更是干脆利落,直接拎起他丢给双姑姑,哐地一声将门掩上。
太子勤学好问,记得老师说听墙角的嘱咐,走到一半便甩开姑姑,跑了回去。
太子经过窗边,正见他二人影子投在上头。阿耶像坐在案上,后背抵得窗扇吱呀作响,极痛苦般地断断续续地喘气。阿爹的影子是缓缓站起来的,只腾出一只手,像从窗边取了盅什么漱口,含糊不清道,啃他做什么,咬你就够费劲了。
太子听不明白,正踮脚要去推窗,阿爹这时像发现什么,低声道,别叫唤。又陡然提起声音,正叫他的名字:萧€€!
太子发现被察觉,忙蹭蹭拽着风帽从窗外跑开了。同时,他听见阿耶精疲力竭般地一声大叫。窗内阿爹拾起手帕给阿耶擦着,阿耶手指插他头发里,有气无力道,我还没拷问你,你来折腾我?阿爹仍握着他,笑问道,谁啃谁呢?阿耶道,你松开。阿爹亲了亲他眼皮,手上又快速活动起来。阿耶一只软履掉在地上,脚趾反覆蜷缩着。阿爹在阿耶即将滑落时停下,将他双腿扶在肩上,缓慢将自己的玉带解开,轻声道,少卿。他这么叫阿耶。
他说少卿,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奉皇十一年,太子在长安张了张嘴唇,对着远在南秦的人。又是一个上元夜,火树连霄汉,银花绽宫楣,宫人皆作红衣妆扮,飞驿打马传恩诏,百官裁彩衣为太子贺。自宫墙至长安、至梁地,明灯万万盏。
这是皇帝唯一允许铺张的节庆,尤胜年夜及他的千秋节。十一年前太子于此日诞,而皇帝却错过他的出生,等他快马加鞭回来,李寒正以监国权问斩魏逆,秦灼已从鬼门关还阳半月有余。他们本当中途夭折的露水姻缘,因为太子的降生强行续命。
自然,太子不会知晓这些。他度过了七个团圆的上元和以后四十个流血的上元,这一年他开了吃酒的头。也就是这一年,他开始信奉光明神。
太子从宴席下来,遣退众人,在额头上缚一根枯血的红€€。那既是根红线,又是条脐带,三年前被一个人从身上齐根剪断,像剪断自己的半条命。那样近乎舍生取义的壮举。
太子让那半条命死死捆住,抱着一张弓一壶酒跪坐在神龛前。他正处身甘露殿的南暖阁,其间奉一座光明神紫铜大像,这是那人曾经的祝神之所。
他把脸在弓上贴了会,仰头喝了口酒,这才抽出匕首,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
太子将血滴进酒碗里,高举过头顶,说:“臣以此飨父,父神上聆此,询臣三愿无。”
随后,他在内心祷告了三个愿望,每个愿望都与一个人有关。
儿诞日,孰难日。
三年四十月一千一百多个日夜。
我无一日不在思念。
外头爆竹声响起来。各式灯笼的光辉落在窗上,一片一片鱼鳞似的,敷在脸上就像金箔。它们照进太子的眼睛,于是有金色的泪珠跳跃下来。
大欢闹在寂静中散了,传来一阵微乎其微的声音。有人形的影子从身后笼罩他,砸得窗扇咯棱咯棱叫。
他认为那是皇帝。不可能是皇帝。一定是皇帝。
皇帝提灯的影子落在窗上。皇帝的思念落在光明神的瞳孔里。被思念的不会知道。
太子叫了一声:“父亲。”
影子不动不说话。
他挣扎着立起来,再叫一声:“阿爹。”
影子仍在那里。
他颤着嗓子问:“你还会想起他吗?”
太子随手端一盏烛台走到窗前,他秉照而观,似乎能隔著明纸看清皇帝的脸。
皇帝未戴冠旒,太子并没有看到泛光的珠影,但他听到了皇帝的呼吸声。是鼻息,呼气时颤抖。他哪里在疼。
意识到这个叫太子无比痛苦又无比痛快。他眼前有金光闪现,金雨降落,这叫他回到那个金色的夜晚。南秦金色的光明神祠,金灯高举,金幔垂落,窗外金雨圈,窗内金雨圈,巫山的金云升上来了,高唐的金潮涨上去了。君王金色的山峰破开君王金色的河流,他们吐息交叠、嘴唇交叠、颈项交叠、躯干交叠,新的果实正在这无数的交叠里破土而生。
见证这一切又始自这一切的太子问:“你看到我的时候,至少是今天,你还会想起他吗?”
他浑身哆嗦着叫道,陛下啊。
许久后,他听见影子叫他,阿€€。这名字来自他们情爱与政权的黄金时代。
萧恒说:“我和你阿耶,我们拜过天地。”
“不是苟合,也不是联姻。”
萧€€无声地大张开嘴,把脊梁慢慢压下去,光明神金色的血泪从他眼中滑落。这时他终于明白,究竟是谁放不下谁。
阿爹的思念是有实质的,他对老师的思念会具象成一口血、一块碑石、一座阳陵和史书中的一编;而对阿耶,他想得落了一身病痛,他想他想到骨头缝里都疼。而萧€€正是这无法止息的思念本身。思念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这思念撑着阿爹继续活着,也一点一滴地将他耗死。正是阿爹决心放弃爱情的那个夜晚,他就预见了自己必死的结局。而他们的爱情将铭刻在帝王本纪里,不会活着也不会死去,它将作为历史永远存在下去。
【卷一完】
元和玉升遗事新编
第143章 序
萧恒者,今上也。字重光,功过后世必有述,笔墨价贵,故不虚耗。独其早年故事,佚于卷帙。一日,东宫伏案习书,寝食俱废,事态反常而妖甚。余扫案清卷,果搜一课外书在手。课外书者,演今上任镇西将军事,作小儿图画也。事败露,而东宫神色不更,问余曰:吾父英雄好汉乎?王八蛋乎?余苦思良久,实不能答。故拾掇旧书,略作补遗,以为《元和玉升遗事新编》,其老子做派,交由他自己分辨去。陛下如观此卷,定无迁怒。余诚惶诚恐,再拜顿首。奉皇四年春日,李寒薰沐敬撰。
今上者,萧恒也,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然肃帝元和十四年,人不见经,职不在传,籍籍无名一逆贼而已。此入京都,实属生计所累,为冲年底绩效,雪夜奔走长安。因缘际会,于荒郊逢一卖卜者。卖卜者谁?癞头和尚者也。
他二人相见,实无旁证,全赖事主口述,原话是:“……遇见一个算命和尚,非拉着我扯东扯西。雪又大,又没个遮挡,追杀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到,我赶紧给了他两个铜板走了。说的什么,也记不太清了。”故按当事人本义,敷衍文本,以为开篇。内容如下:
彼夜月黑风高,大雪如席。饶他英雄好汉王八蛋,全都冻成冰溜串。连萧恒此等盖天下之英雄汉,不世出之王八蛋,都举止狼狈,形容凄惨。各位看官以为如何?见他十六七一个毛头小子,大冬天只穿一身鸦青粗布箭衣,八成也絮不起棉花。右牵瘦马,左打火把,照明效果勉强能到马前蹄。走近细观:第一眼瞧脸,相貌平平,面黄肌瘦,显然营养不良,代谢系统也很紊乱;再往下打量,窄腰阔肩,身材精瘦,浑如削片下汤的面片投胎。腰佩一口环首刀,刀长一米,重一斤,乃破铜烂铁之边角料耳。
癞头和尚于不远处止步,赞曰:“好剑。”
萧恒一时分不清他是骂人,还是不认得兵器,信口胡吹。故不发作,顶雪就走。
和尚快步上前道:“我称施主为好剑。”
听他确切在骂,萧恒不怒反奇,正要听自己贱在何处。和尚反而阿弥陀佛,说:“天机不可泄露。”边说边将钵盂往前一托。
萧恒凝目看他。和尚嘿然一笑。
萧恒会意,从怀中捉出两枚铜板,当啷两声,交钱入账,等他说个子丑寅卯。
如此天寒地冻,那和尚只着又破又旧一口钟,光头赤足,却气热手暖,容光焕发,萧恒便知是异人。待那和尚念念有词毕,方道:“施主是双刃。当为天下之利器,定海之神针。施主欲大成,必先割己手。”
利器神针之语,而今常见于奏章赞诗。然彼时萧恒尚年少,未闻溜须拍马之辞,只听着古怪,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算不得什么好剑。”
和尚便道:“今有《南歌子》一词,卜施主前景,极为妥切。”
萧恒道:“敢问词?”
和尚又说:“天机不可泄露。”
察觉他开口忽悠,萧恒冷笑道:“和尚卖卜,既不问八字,又不取巫筮,当是看面相。但若以假面示人,又该如何?”
和尚说:“施主错矣,皮相非相。”
萧恒问:“那什么是相?”
和尚道:“有四相。曰我相、曰人相、曰众生相、曰寿者相。施主有佛缘。”
萧恒小小年纪,却已杀人如麻,便单手按刀示意,笑道:“岂有杀生的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杀生的佛,有救人的佛。”那和尚道,“我观施主四相,四相皆未能破。不破四相者,是俗人。”
萧恒笑道:“那我和你们应当一见如仇,谈何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