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他一个就够了。为什么要拉上他的儿子?
夏秋声直视他,道:“殿下受了百姓七年供养,就有恩被百姓的职责。”
萧恒却问:“我所做的一切,替他还这七年,还不够吗?”
如果萧€€是个健康孩子,萧恒无话可说,甚至会对他充满期望。但他的儿子活不到二十岁。叫他这么小就做皇帝,无异于把他活活累死。
做他的儿子,不是萧€€的选择。萧€€生来的原罪是他们强加给他的。
天下无辜,可萧€€又何辜。
萧恒一早就知道私爱和公义不能两全,却没想到对立到这种地步。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在最斗志昂扬的时候,他就能预知到如今的结局,他还会不会这么做。
他为废皇帝而做皇帝,这条路他走得义无反顾。没想到,到最后,会后悔。
我的兄弟为之死,我也将为之死,为什么,还要赔上我的儿子?
萧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抬手端了杯残茶压一压,茶水一入口,竟如刀片刮喉。他仍断断续续咳着,等杯子再搁下,已然成半盏红色。
夏秋声大惊失色,忙喊道:“太医!陛下咳血,请大内官速请太医!”
萧恒一时说不出话,只摇手制止他。
夏秋声被这样的目光震撼到了。
他叫萧恒两眼照着,像被一只巨大车轮当头碾过。这还没完。它没有停止,径直辘辘驶去,将萧恒劈成两半。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夏秋声寒毛如针,心中怆然。
……竟至于此。
他往后膝行两步,俯身大拜。
“臣是太子从,更是太子师。如有朝一日大厦将倾,夏氏满门,必以死捍卫太子。”
***
萧恒病情反覆,未能如期陪伴萧€€用膳,再见儿子已经入夜。
东宫静悄悄的,宫人均被遣退。灯下,萧€€翻了一页书,抬头瞧见他,也没行礼,轻轻叫道:“陛下。”
萧恒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柔声问:“阿€€在做什么?”
“臣在温书。”见萧恒从对面坐下,萧€€也看他。那眼神极其冷静,甚至有些冰冻。
萧恒€€然。
他知道了。
萧€€说:“臣读史有疑惑,想请教陛下。”
“汉武帝曾经给陈皇后金屋之宠,最后却废掉她,让她退居长门。卫灵公从前宠爱弥子瑕,弥子坐他的车子去探看母亲,他说是孝;弥子把吃过一半的桃子让他尝,他说是爱。最后却把这些作为罪状,说他是蔑视君王。”
萧€€轻微喘了一下,声音微微发抖:“陛下,臣请问,究竟是罪在陈后和弥子的色衰爱驰,还是君王的爱憎之变?一个人从前那么爱另一个人,每天都要见到他,怎么都要在一起,为什么可以把他赶得远远的,再也不肯相见?”
萧恒沉默一会,说:“阿€€,你愿意去找阿耶吗?”
萧€€露出个难看的笑脸,“可臣是梁太子,不久之后,臣要为陛下送终。”
萧恒浑身簌然一颤。
这句话太过怨毒。
萧€€也像被一棒子打回神,恍惚站起,椅子都撞翻,当即跪在地上,断断续续说:“臣失言,臣知罪。臣不是……我……臣希望陛下长命百岁。只是、只是……”
他终于受不住般,低声喊道:“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呀……”
萧恒回答不了,俯身要抱他起来。萧€€却躲开他的手臂,自己爬远了,又磕一个头,“好晚了,陛下请回吧。臣会做一个称职的太子,臣……再也不会不吃药了。”
萧恒要说什么,气声刚从喉间挤出来,萧€€便将头埋在手臂间,不去看他。
灯火被他们的动作冲淡了。
最终,萧恒还是将他抱起来,扶到凳子上。他想摸他的头,手还没伸过去,萧€€便受惊般,侧过脸微微一躲。
萧恒握了握指头,不再碰他,又端了支蜡烛,凑上火,搁在萧€€手边,说:“夜间看书多点盏灯,伤眼睛。”没再交待什么,自己出门去了。
东宫廊下一串灯笼,把他手背照亮。那朱印像个怪物的脸,龇牙咧嘴地从肉里长出来。萧恒停了一会,开始慢慢地搓拈。手上红了一片,篆字大部分已经模糊,但那人的名字却仍若隐若现,像从他身体里住下了般。
风簌簌地,像有人哭。
萧恒转头一瞧,窗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渐渐伏在案上,身形抽动。
萧恒突然不知要做什么,也走不动。头顶灯笼没封好,底下有蜡滴下来,正溅在他手背上。那两个字终于化开看不清了。也就是这时,萧恒觉得身体里突然有什么碎掉了。
他第一次真实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
秦灼回秦五日后,萧恒病危。太医院倾力救治,如此吊了一月,终究回天乏术。三大营尚未赶到,榻前托孤甚至无人。百官得知天子不好,俱已在殿外等候。
萧恒已口不能言,喉中咯咯作响,只直着眼睛,看看夏秋声,又看向萧€€。
眼泪顺着萧恒眼角滑落,他手掌微微一动。
萧€€泪流满面,跪爬过去,把脸颊埋在他手心。
萧恒额角青筋暴起,喉中响了两声,终于力竭般,眼皮缓缓下合。
秋童大叫一声扑在地上,“陛下!”
殿外,百官闻声,亦伏地痛哭。
萧恒意识即将泯灭之际,忽听有人大声喝道:“嚎什么丧!取水来!”
周遭声音似埋在池塘里,带着咕嘟咕嘟的回音,听不真切。萧恒感觉被人大力抱扶起来,往口中塞了什么,叫人一口水强行送下去。
他拚劲全力,眼睛掀开一条缝,只瞧见一抹蓝色。一闪一烁,如同天光。
萧恒昏死过去。
再醒来是个黑夜。他知觉尚未恢复,眼前发黑,也听不到声音。等灯光渐渐透进眼底,他才听到秋童叫魂似的叫他,皮肤也如撕了一层,热辣辣地疼起来。
还在甘露殿,不像是死了。
还没回过神,太医已急忙赶进来,给他把脉施针,长吁口气说:“这就是挺过去了,陛下这几日不要下榻,下个月再行走,估计年后便能骑马。只是今后要好生保养,酒要少吃,情绪也要稳定。臣先开一服调和的药来。”
这番话,的确不像是对一个将死之人说的。
他无意识地看向秋童,秋童大喜道:“梅将军找了解药回来。只是陛下毒入骨髓,无法根除了。太医把脉,说怎么都能再撑十年。”
萧恒面上毫无惊喜,没听清似问:“什么?”
秋童只道他高兴昏了头,连声说:“解药!陛下,解药!”
萧恒闻言,却圆睁双目,往榻上栽倒,面庞涨红,几乎喘不上气。
秋童大惊失色,太医忙取金针刺在萧恒眉间,又摸了脉象,松口气道:“不妨事,只是一时怒急攻心,好好休养就是。”
太医退下,萧恒整个人陷在床帐阴影里,面色晦暗地坐着。
秋童大气不敢出。
静了片刻,萧恒吩咐道:“叫梅道然来见我。”
梅道然似料到他召见,早就在外殿等候。
他形容未整,风尘仆仆,下巴青着胡茬,两颊也凹陷下去,眼神却依旧雪亮。
萧恒瞧着他走进来,肯定地说:“你没有去找岑郎。”
梅道然也承认:“既知道下落,不急于一时。”
萧恒声音沉下去,“世上已经没有解药了,你是去找解药的方子。”
萧恒有已知的答案,也有期待的答案。梅道然只能给他一个。
梅道然说:“是。”
萧恒神色一僵,大喝一声:“梅道然!”
梅道然毫不变色,哐当撩袍跪地,仰头直视他,道:“陛下早就知道药方。”
萧恒指着他,哆哆嗦嗦说:“药引子是什么,你他妈能下手!”
“活取婴儿脑。”梅道然坦然说,“臣已经下手了。”
这句话一出,殿中灯火霎时昏下去。
梅道然看着他,“陛下之前不用,是不肯滥杀无辜。如今是臣滥杀,十八层地狱臣替你下!你就把世道给我们治好了!”
“我知道陛下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但岂能为了一己小义,妨害天下公义!你和李渡白废帝制搞变法,已经把世道搅乱了。大乱方能大治,还没来得及治哪,烂摊子不收拾就撒手吗?今日折损一个孩子,你一闭眼,死的就是千千万万!将军!没有解药就罢了,但解药臣已经配出来、您已经用了!他的命您背也是背不背也是背!何必再这般惺惺作态、矫情模样!”
萧恒没有说话。
梅道然解下腰间佩刀。他面色毫无动容,双手按住刀鞘,俯身磕了个响头。
他道:“道生,你保重。”
说罢,梅道然挺身立起,大步离去。没有交待去处。
萧恒望着他的背影,胸口突然搐痛。那袭蓝衣走进夜色,被擦得分毫不剩。
他知道,梅道然活不了了。
梅子是个善心人。他一把刀掉在泥淖里,却还能折断自己来救别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赎罪。对不再做刀的梅道然来说,残害无辜,他自己根本无法忍受。
那不知名的孩子死了,为他而死。梅子也要死了,还是为他而死。
灯火越来越暗,气息奄奄地跳了几下,便凝成豆大的一粒。秋童顾及太医叮嘱,刚要吹灯让他休息,便听萧恒道:“拿摺子来吧。”
***
萧恒这样福大命大是全天下都没想到的。他又将养了几个月,过了年已能正常处理政事。虽如此,却不意味着就此痊愈。毒已经腌入骨里,解药只能续命,却不能救命。秋童仍见他掰了铜带€€吃药丸,只是频率低了许多。
皇帝转危为安,梁地争相庆贺。与之相反,南秦却陷入一场外交危机。
近日,南魏残裔卷土重来,与齐国结盟,率兵三十万,直逼秦地边陲。
几乎是同时,梁皇帝进行全国军事演习,以三大营为轴心,统兵松山。皇帝亲往,检阅军队。
那是一个春三月,距秦灼独子,即秦武公秦寄出生,还有短短半天。
距萧恒独子,即梁明帝萧€€南下,还有整整七年。
梁奉皇八年,南秦承明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