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48章

秦灼后退一步,撩袍对她跪下。

阿双大惊,忙要搀他。秦灼却死死按住她手臂,盯着她道:“丫头,你听我说。我有事相求。我求你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好好照顾他、爱护他。这份恩情,功名富贵没法换。我会赡养你的爷娘、安置你的兄弟,待他们如同亲人。阿€€没有阿娘,你就做他的阿娘,以后有什么难处,我求你,把他护好了。”

阿双哭道:“妾知道,妾守着殿下,大王放心就是。大王要好好保重,妾无法服侍左右了……”

秦灼拍拍她的手臂,不再说什么,由陈子元搀扶着,正要登车。一只脚却没踩稳般,剧烈晃了一晃。

突然,他掉头跳下,向祭台的方向狂奔而去。

陈子元大惊失色,正拔腿要追,秦灼却猛地双脚生根,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陈子元急忙上前,涩声叫道:“哥。”

突然,秦灼抽出他的佩刀,从掌心一划。

陈子元又急喊一声:“大王!”

嘶啦。

秦灼撕裂自己一条袖边,将血从头到尾抹了一遍,双手一抻,高举过头顶。

又是一声钟鸣。

他朝萧€€的方向跪下。

同时,萧€€放下谷酒,和他遥遥对拜。

父焉能跪子。陈子元一瞬惊愕后,立即明白他跪的是谁。

许久后,他才听见秦灼低声叫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钟声广大的余韵里,秦灼重重三拜。拜罢,他由陈子元搀扶着踉跄起身,掌心仍在涌血,将那条猩红衣带合到阿双手中,紧紧握了握,道:“带回东宫,请殿下贴身收好。就说……”

秦灼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哽了一下。

“就说,我一直陪着他。”

陈子元面露不忍,叫道:“哥。”

秦灼揩了把脸,摆了摆手,喃喃道:“走吧,走吧。他是梁太子,等我一去,他会有个追封皇后的生母。他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他和我能有什么关系呢?”

陈子元抱扶住他,免得叫他膝盖一软垮下去。就这么边抱边抬,把他挟到马车上。

可是,可是。

秦灼眼睛仍向外望着,车帘却从手中晃下来。

不远处,萧€€持圭俯身,向南大拜。

……

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我求您保佑梁太子。

阿€€。我的骨肉,我的性命,我的天赐,父亲啊他是您给我最大的恩典。我对不住他,我爱他,我爱他胜过任何人。他以后的伤痛,请让我代受。只求您可怜可怜我,不要把他收回去。

父亲啊。我有罪,我知罪了。我会离开梁皇帝,我不会再踏足梁土一步,我们此生不会再见。

但我请求您,保佑梁太子,我求您保佑我的儿子。您尽可能地惩罚我,我甘之如饴我心甘情愿。

我求求您保佑他。

***

天已暗了,甘露殿里空无一人,除了阿双。

她将竹篮子翻了翻,找出一双没做完的鞋,倚着灯继续纫起来。

这是给萧€€做的鞋。给秦灼的儿子做的,不是给梁太子。梁太子是萧恒的儿子。

想到这里,她心底又不忿起来。灯下双眼已肿如核桃,泪干了,她也不想哭了。

秦灼虽是南秦的君王,但继位以来,呕心沥血的竟是萧恒的事业,掏心掏肺的也是萧恒的儿子。至于南秦,他虽有尽责之意,但真关系到萧恒父子的生死,竟然也是可以舍弃的。这么多年,他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抛家舍业,羁身北宫,生儿育女,甘效妾妃之流。秦灼为了梁皇帝不惜做个昏君,甚至不惜做个“女人”,而梁皇帝却舍弃他、辜负他、这样对不住他。秦灼本是那样冷心冷肺的人,可和梁皇帝的薄情薄幸相比,那点真心的冰冻,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阿双牙齿咬得硌楞硌楞响。似乎她留在梁地也是对秦灼的背叛,哪怕秦灼为此感激她。

她背叛了他,他没有一同走的儿子也背叛了他。他们都去背叛他。

她手一哆嗦,刺破了指头。

殿门轻轻一响。

萧恒走了进来。

他从两仪殿关了一日,听到秦灼离宫的信仍不肯出来。他知道是再见不着了,却如何也领悟不到“再见不着”的意义。甚至因为麻木,连病痛似乎都好了许多。

他今天把事做绝,是要断秦灼的后路。

他太了解秦灼了。脾气倔,做定主意,谁都动摇不了。他说定不走,就是抱存死志。

要他走,必须当众打他的耳光。

秦灼的名号和实权必须被全部剥夺。只有真正决裂,朝中才不会揪着一个毫无威胁的诸侯不放,而南秦那边,才能彻底安心。

如此一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又当着众人,把十年恩爱一齐撕裂。奇耻大辱,断不能忍。

秦灼哪怕知他的意图,但他身为秦君,代表南秦的尊严。为此,他也不得不走。

走吧,该走了。走了好啊。

萧恒走进门,见甘露殿什么都没带走,连阿双都在,似乎一切如常。再往里,那件黑狐狸大氅搭在架子上,和那条海龙皮手并手地挽着。香炉里余香未尽,兰麝气息淡淡。桌上,早晨的杯盘也没有收拾,还剩了几个饺子。

北方重阳不吃饺子,这是上马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是祝福,是送别。

他拾起秦灼使的那双箸,挟了一个在口。冷的,总觉得还有点发酸。咽下去,却又腥又甜。

咀嚼这个饺子累得萧恒精疲力竭,只想躺一躺。他便往榻前走去,一低头,却瞧见秦灼的软履停在榻边。

和他的一块儿。

一只安安分分,一只偏踩着他的一点后跟,似一个人总不老实的脚趾。

他从榻边坐下,将两双鞋摆成一对,又觉得歪了,左挪一点,右靠一点,总是不尽意。好在他有耐心,也有时间。今日摆不齐,总有明日;明日再不成,还有一辈子。

好在,他的一辈子就要完了。

殿外仍倚着阿双,还在做昨日没给萧€€做完的鞋。她隐约听见一阵嚓嚓的响动,似是活埋的人边敲打棺材板,边凄切地叫道:“不要走、不要走……”又仔细听了一会,才辨认出那是股笑声,喜极而泣,听上去像哭。

她无动于衷,只擦了把脸,咬断线头。

***

奉皇七年九月,公南还,温吉北金河而迎之。十月,南秦诏告独立,改易年号“承明”。昭帝未复咎之。

……公不称帝。

第141章 一三五 爱恨

萧恒一夜未眠。

秦灼的大君印和大将军印均已归还。其实也说不上还,一直在甘露殿中,没人收拾罢了。他们本就是无婚无盟,这两件东西和一个萧€€,勉强算个凭证。现在这三样清算完毕,似乎感情也能这么打点清楚。

两枚铜方印搁在榻边,萧恒看了一会,把它们放到膝盖上,摩挲人面似的,一个一个慢慢摸过去。两厢厮磨一会,他抬起大君印,往自己手背上牢牢压下去。又掀底一瞧,皮肉上便黥了几个淡红的篆字。

南秦大君玺。

萧恒看着手背,轻轻笑了一下。

他不知坐了多久,殿外突然响起脚步声。秋童匆匆跑来,说:“陛下,太子殿下没有跟着大君走,和夏相公一块回宫了!”

萧恒像被兜手扇了个耳光,腮颊砰地炸红起来,整张脸却白得吓人。他遽然站起,眼直直瞧着,不敢置信般,眼见萧€€走进来,对他叩首道:“臣拜见陛下。”

他身后,夏秋声也跟从拜倒。

萧恒捺住呼吸,从榻边走下,张开手臂,半跪着搂住萧€€,问:“阿€€,阿爹不是叫你陪阿耶回老家吗?秋翁没有告诉你?”

“秋翁走后,老师又说,阿耶要过几天再走。还是要臣主持秋祭的。”萧€€拥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小声问,“阿爹,你和阿耶为什么不去观礼呀?臣想你们去的。”

萧恒没有回答,怀里抱着他,眼睛却看着夏秋声。

夏秋声竟然假传圣旨。

那他是知道自己的打算了。

萧恒轻轻拍了拍儿子后背,说:“阿€€累了吧,先回去收拾收拾,阿爹一会和你吃午饭,好不好?”

竹帘子打起了,把萧€€的背影放出去。随即,夏秋声再拜伏地,道:”臣罪该万死。”

萧恒狠狠用鼻子喘气,却是进的多,出的少。他沉沉看了一会,说:“何须万死。”

夏秋声伏地不语。

萧恒用力喘息着,厉声喝道:“来人!”

秋童在殿外等着,闻声进来,开口欲劝:“陛下……”

他只叫了一声,萧恒已双手交错撑在额前,双肘拄膝,脸深深埋下去。片刻后,他挥了挥手。秋童知他怒火平息,也就掩门退下。

沉默。

夏秋声俯身在地,一动不动。

“夏公梧,夏郎君,夏相公。”萧恒终于抬起脸,神态疲惫至极,“我不能处置你。你说的对,这是我的私事,我如果因为阴私滥杀大臣,那算什么?”

他静了静,说:“你走吧。”

夏秋声再次叩首,却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但臣仍有一问。”

“陛下让殿下南去,是否准备称殿下病逝,叫他永远留在秦地?”

萧恒盯着他不说话。

夏秋声猜测得到证实,不由倒吸口气,声音也急迫几分,“国不可一日无主。臣大逆不道了€€€€陛下一旦殡天,无子嗣继位,天下势必大乱。如果他人登基,不说别的,陛下手中的三大营真的听从新皇调遣吗?他们不会为太子叫屈而反吗?”

“殿下现在能否担此大任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是陛下的儿子。只有陛下的儿子,才是军方拥立的天子。殿下如果此时之秦,陛下一生心血、十数年收拾的河山,转眼又将毁于一旦!陛下,岂能因私心爱子,抛弃你万万子民啊?”

萧恒一双眼盯着夏秋声,突然喉间一响,像一座锈透的铁塔被人偕力撼动般,发出一串噶噶的苦笑。他笑声越来越大,似听了天大的笑话,如何都不痛快般,手攥着案角,整个人快瘫在上头。

居然拿天下人要挟他。

萧恒无与伦比地痛恨皇权,之前是因为天家滥权、毫无公正,而如今,竟是因为责任。

他有以身殉道的自觉,哪怕苟延残喘到现在他也毫无怨言。这是他自己选的,是有价值的,他有时甚至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事业是极伟大的。但凡能让一个人活得更像人,他就没有白走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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