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38章

萧恒道:“劳夏卿挂怀,一切都好。”

夏秋声点头,“臣此番觐见,是要言走私阿芙蓉一案。”

“阿芙蓉皆已入库封存,只待结案后入海销毁。其牟利巨大,户部尚未计算完毕。但臣近日发现另一件事。”夏秋声道,“经有司查证,阿芙蓉经营男女二十三口,皆是秦人。”

秦灼手指一跳。

他发现了灯山。

“三司不敢敷衍了事,继续审查,方知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大患!详细情况,臣已录入奏摺,供陛下察看。”夏秋声将摺子递给秋童,“南秦细作在长安扎根已久,组织严密,牵涉广泛,开朝至今闻所未闻。其人员之广,小到曾经的秦楼楚馆、贩夫走卒,大到朝中官吏、宫中侍人,未有能免。且从最新线索来看,臣怀疑,之前的太子遇刺案,便与这些细作有关。”

萧恒缓缓道:“夏卿所言,我心中有数。”

夏秋声却昂首追问:“陛下欲如何处置?”

萧恒默了片刻,道:“还请夏卿告知有司,阿芙蓉一事务必追查到底。其他的,我知会他。”

夏秋声微有讶然,“陛下的意思,此事交返秦君,由他全权处置?”

萧恒道:“他能处理妥善。”

夏秋声面露滑稽之色,声音不由拔高:“陛下,秦君若能遵诏,岂有殿下屈居臣府一事?”

屏风后,秦灼呼吸骤紧。外头有片刻沉默,方听夏秋声叹道:“陛下可知,殿下好发梦魇?”

萧恒微微咳了一声,说:“我愿他去夏卿那儿,也是想着换个环境,能好些。”

夏秋声道:“殿下夜盗汗,好惊梦,常走动。臣请太医察看,说是惊悸过度,引起胎中病症。殿下常在梦中道:‘阿耶要杀我。’臣斗胆,试问秦君如无此心,殿下何梦此事?”

萧恒不说话,许久才道:“夏卿,这是我的家事。”

“天子无家事。”夏秋声跪倒在地,坚声道,“臣前受文正公托付,后受陛下任职,既为太子师,当谋太子事。”

他双手一拱,连叩两次头,扬首直视萧恒,无惧色,无避色,“陛下,臣亦知陛下有所钟情,如今冒死伏阙,无异于离间陛下鹣鲽相爱。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论陛下如何处置,臣必须如实上告。”

“陛下待秦君不可谓不赤诚,而秦君宿于枕畔,却日渐骄狂、行事悖逆。下能放纵阿芙蓉流毒京都,上能以爪牙试探天子。且殿下何辜?他可是秦君的亲骨肉!垂髫年纪,要遭生父遗弃灭口之痛!陛下,虎毒不食子,我天朝太子千乘尊贵,安能被南蛮诸侯视作敝履!”

他一席话至此,秦灼冷汗已下了一身。

什么敝履,什么食子?阿€€是他的亲生儿子,自己怎会害他?

但……阿€€,会不会这么想?

殿中,夏秋声掷地有声,“陛下而今无立丞相,臣居尚书令,代执丞相事。陛下欲隐南秦之违逆,全因私爱,实害公正。臣不能苟从。”

他再拜叩首,“臣万死,驳奏此议。”

言罢,便伏身于地,久久不起。

僵持并没有持续很久。萧恒扶着椅子站起,下阶搀起他双臂,诚挚道:“得遇夏卿,我何德何能。”

夏秋声走后,秦灼方从屏风后绕出来,瞧着殿门,声音有些飘渺:“我刚刚瞧着夏郎君,像瞧着了渡白。”

他抚着萧恒后背,挨在他身边坐下,“很想他吧。”

萧恒叹口气,握紧他的手,不说话。

“夏郎这样对阿€€,我是感激的。他说的对,阿€€的灾祸因我而起,该查就查。灯山这边,你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久了。”秦灼捏了捏他手指,低头瞧着二人交握的双手,笑道,“我不能叫史书把你记成个偏宠佞臣的昏君啊。”

萧恒有些急切,微微咳嗽,握紧他手,问道:“你和我说这些吗?”

秦灼轻轻拍打他的脊柱,神色稍急。等萧恒平复,方眼睛眨了两下,深吸口气抱住他。

萧恒到底疲于久坐,便由秦灼扶着躺下,却不想歇息,叫秦灼给他念摺子听。

秦灼手掌粘贴他肩膀,问:“现在了,你还这么熬煎自己?”

萧恒不说话,但也闭了眼,握住他的手,像睡了。

秦灼添了把安息香,又守着他坐下,哄小孩似的拍着他后背,觉得胛骨硌人,只恨自己一年来蹉跎时光,平白互相折磨。他抚摸萧恒鬓角,惊觉他尚未而立,竟添了白发。

他曾因阿皎的离去无由怨恨他,却忘了,那也是他的女儿。

他接受了秦灼所有的怒火和伤痛,但他本也是最伤痛的人。

萧恒侧身躺着,秦灼缓缓俯身,脸依在他臂膀上,从背后搂着他。身体重量却由腰腿撑着,半分没落在萧恒身上。

许久后,阿双走到他身边,怕惊扰萧恒,轻声说:“褚将军到了,给大王送摺子呢。”

秦灼回头,见竹帘外站着人,脸被帘子挡着。他却似能瞧见那双眼睛。

目光尖锐,如在背之芒。

秦灼替萧恒掖好被子,放轻脚步出去。

帘子打起来,褚玉照正微垂着脸,神色恭顺,方才像是错觉。

第132章 一二六 出洞

秦灼将他手中摺子接过来,青皮黄笺,是南秦朝政。他却没有立即翻看,随手放在案边,引人往椅子里坐下,问:“吃茶还是吃酒?”

褚玉照和他相对坐着,“大王府中埋了不少好酒,吃酒不若回去吃。”

秦灼便吩咐煮一壶银毫,温和道:“鉴明难得入宫,我知道,是有要事。”

褚玉照微微叹息:“臣远远瞧了一眼,梁皇帝如此形状,大王……也要做打算了。”

阿双将茶端上来,秦灼接过盏子,轻轻一吹,“不到这个地步。”

褚玉照叫一声:“大王!”又缓和口气,劝道:“观音手岂是寻常毒药?五年即是大限。梁皇帝中毒十余年之久,只怕自己已作个毒物。便是父母下降,也救不得他。”

秦灼淡淡道:“解药我能找来一份,就能找来第二份。”

褚玉照连连摇头,“大王何须自欺欺人?解药……早就没有了。”

“人定胜天。”秦灼茶盖一合,“‘观音手’既有存世,遍请天下名医,总有法子。”

褚玉照声音略有急切:“若论用毒,梁皇帝便是个中行家!他若有更优之选,何必服用‘长生’,时时痛苦地撑这十多年?”

秦灼定定瞧他一会,神色反倒平静下来,一盏茶饮尽,问:”鉴明有什么高见?”

褚玉照道:“梁皇帝此毒难愈,人事已尽,该听天命了。”

意外的是,秦灼没有当即否定,微微垂目,似在思索。

褚玉照趁热打铁,“梁皇帝如崩,太子当继位。只是陛下将世族门阀得罪个遍,黎庶又没有扶立起来,殿下年幼,只怕皇权路上步履艰难。”

秦灼缓缓颔首,算是默许。

“按常理,幼帝登基,当是太后听政。太子虽无生母,却有大王。到时候,还是要大王主持大局。”

秦灼道:“可我在名分上,和阿€€并无瓜葛。”

“但大王是太子的太师。”褚玉照看着他,“太子三师,另有太子太傅夏秋声,太子太保梅道然,二者均知内情,必定不会反对。只要百官俱在,梁皇帝榻前托孤,大王听政,名正言顺。”

挟太子以令天下。

秦灼沉默片刻,放下茶盏,“鉴明,你知道他爹的抱负。这样一来,皇位继续传承,岂不是叫他心血东流?”

褚玉照攥了攥手指,“大王也要为南秦打算。大王亲梁,与段氏联盟并不稳固,周边诸侯又有哪个不恨?太子如不能继位,南秦将失去朝廷做保障,如果有变,岂能善了?”

他见秦灼仍有疑虑,继续道:“何况,朝廷已拿住灯山,探查底细是早晚的事。倘若旁人继位,或者废帝公立,南秦岌岌可危。您是太子的阿耶,但更是南秦的大王。”

“我心中有数。”秦灼指了指他那盏,“茶凉了。”

他瞧着褚玉照吃茶,突然问:“你觉得是子元吗?”

褚玉照却不意外,叹口气道:“臣只说一件事。”

“小秦淮封闭后,灯山转移的所在,没有人主动告知大王,政君远在秦地却率先知道。臣斗胆问一句,政君真的没有异心吗?”

秦灼将盏子捏在手中,一言不发,似乎听了进去。

褚玉照告退后,他仍靠着椅背,双臂搭在扶手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忽然叫:“阿双。”

阿双闻声赶来,听他口气平和地问:“蓝衣见过鉴明吗?”

阿双思索片刻,摇头道:“梅将军软禁陈将军时,褚将军似乎不在府中。之后,梅将军便去陪陈将军说话,关着门,不叫别人进的。”

秦灼又追问:“你和秋童,也没有说什么?”

阿双忙道:“陛下。身系社稷,妾一根舌头就是烂在嗓子里,也不敢向旁人去嚼呀!”

秦灼点点头,面色沉静,眼神有一瞬跳动,火光般奇异地一煽,旋即熄了。

他振衣起身,口气轻松,“走,去瞧瞧他小姑父。”

***

陈子元终于等来了人,却爱答不理,只从锅里捞菜叶,也不拜见。

秦灼也不见怪,解了大氅,上前瞧了眼锅子,评价道:“吃得不错。”

陈子元啪地将箸拍在案上,背过身去。

秦灼啧了一声,从对面坐下,边笑道:“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转过来,有话问你。”

陈子元掉过脸瞧他,语中含酸:“哟,醒了?”

“托你的福。”秦灼替他将筷子摆好,“叫你想脱罪的说辞,想的怎么样?”

陈子元也没废话,直入正题,“灯山的上头,不只我一个。”

秦灼嗤笑一声:“哦,准备拉你的糟糠出来了?”

陈子元没说话,抬手指了指他。

秦灼神色一凛,微蹙眉头。

陈子元蘸了残酒,在案上写了个“裴”字。

秦灼沉目看着他,将手掌抬起,又翻手覆下来。

裴公海的确替他代管灯山,但裴公海已死。

陈子元道:“确实。”便将那个“裴”字抹去,写了个大大的“某”。

他拍了拍手,问:“在此之后,没了的那位,他的事务是谁接手,大王想过吗?”

秦灼神色有些古怪,终究扯开嘴角,大笑道:“有意思,他冲我告你,你向我告他。干脆给你们搭个擂台,看看谁能吵过谁。”

“‘他’?”陈子元摊手,“臣并没有说可能有谁接管裴公职务。那大王是有怀疑的人了。”

秦灼不答,哈哈笑道:“谁说陈子元胸无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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