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37章

来人直接登座,开口却是个成人声音:“开门见山,我直接问了。今年开春以来,冰库纳冰都是怎么个章程?”

掌事抬头一瞧,见是秦君驾临,忙答道:“多是腊月底从御河起冰,运往宫中。也有一部分从太液池里起出来直接进库。还有一些是王公进贡,大多都是夏日。就像千岁宫中,冰鉴便是大君您府上供着的。”

秦灼问:“如今也没有停?”

掌事道:“未曾有辍。”

大君府有冰窖,秦灼用度精细,冰都是取鲜花积压。萧€€吃过一次,觉得香,一部分取用便拨给东宫。但太子离宫已近两月,东宫的冰鉴按理说应当已经停了。而萧€€这里,的确也没有看到供冰。

那运来的冰去了哪里?

秦灼问:“东宫置冰,是内侍省派人安置,还是运到这里,由东宫中人摆放?”

“这冰又沉,一直是奴婢们归置好了请殿下直接用的。”掌事突然想起什么,说,“除夕后,似乎是东宫中一个姐姐说,敲碎了湃果子更好,没叫奴婢们动手。”

秦灼点点头,“好,秋童,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带这位内官去认人。”

人一出去,他的脸才沉下来。大君府的供冰。

又是南秦。

这就牵扯到秦灼内政,梅道然不便在场,说:“要不臣先去守着陛下。”

秦灼递了盏茶给他,“无妨,你帮我一块看着。”

梅道然接茶在手,故意道:“臣说话向来不大入耳。”

“蓝衣。”秦灼望向殿外,喟叹似的叫他,“渡白走了,三大营主帅都在地方。真为他好的,只有你了。”

梅道然看了他一会,端茶吃了一口,说:“臣定不辱命。”

一盏茶后,一个十五六上下的宫女走进,脸上颇有怯意,轻轻跪倒。秦灼倒很和颜悦色,问:“叫什么名字。”

“妾贱字小柔。”

“哪里人氏?”

“故籍大梁淮州。”

秦灼又问了一会,从入宫年份到宫务打理,大事小事,未有纰漏。既没有破绽,秦灼便端起茶,撇了撇沫子,道:“好了,你下去吧。”

闻他此言,小柔神色一松,叩首起身。还没有全然站起,便见秦灼两行目光直直刺向她。她膝盖一软,当即倒在地上。

秦灼最后一句,说的是秦语。

他将茶盏放下,沉声说:“南秦人。”

小柔面如死灰,点了点头。

“那我就全权处置了。你知道我的手段,犯到我手里的,是怎么个下场。”秦灼温声道,“既是南秦人,就想想你的爷娘兄弟。”

小柔挣扎许久,终于道:“妾只是听命行事,将大王府上供冰换去冰室。其他的,妾的确一概不知。”

“听谁的命?”

小柔垂首道:“佛王。”

秦灼目光一凛。

灯火三两献罗汉,蜡纸五钱请佛王。

是灯山的上头人。

他便又问:“哪个佛王?”

“妾没有面见,的确不知道。”

灯山由文公创制,本是留给秦灼的。当年秦温吉早一步拿到讯息,也有她一半的人在里面。秦灼那一半先前自己拿着,裴公海还朝后,他便交托给老师代管。而如今裴公海已死。

只有那个人。

“将她单独幽闭,别叫她死了。”秦灼摘下腰间玉带€€,“蓝衣,你去我府中走一趟,把陈子元扣下。客客气气的,不要走漏风声,也不许任何人见他。”

反倒是秋童大著胆子道:“陈将军到底是大君的心腹,又是妹婿。一家人,没有九成把握,怕生了隔阂。”

秦灼笑了一下,“陛下平日就这么教你?”

秋童不知何意,不敢轻言。

秦灼不提这话,转头道:“蓝衣,我记得你说,太热了会催发毒性。你想想我屋里有几盆炭。”

炭是陈子元供的,毒却下在冰中。因为炭火秦灼也要用,用这么曲折的法子下毒,是投鼠忌器。二者,秦灼不知道冰室的事,毒在冰中,很有可能瞒天过海。三来,供炭人捏准了室内太暖,萧恒必得频繁坐冰室,冰中用毒就有了时机。

好缜密的心计。

梅道然倒吸口气,还是道:“臣和子元在潮州处过一段,他不是这般算计之人。”

“他是有老婆的人。”秦灼抬头看他,“让他别急,我会见他。他若是觉得有冤,当面和我说。”

梅道然走后,秦灼有些无知无觉,静静从椅中又坐了会,刚要起身,便听殿外有人高声叫道:“大王!”

阿双闯进来,扑通跪倒在地上,“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秦灼闻言霍地站起来,撞得椅子哐楞哐楞响。身子往后微微一倾,似没站稳,差点倒下。阿双大惊要扶他,秦灼却猛地被打醒般,快步冲出东宫去了。

他来时没有骑马,越走越快,越跑越快,宫道旁侍人齐齐跪下,只瞧见诸侯因风掀动的大氅边。秦灼挥开殿门,却在甘露内殿的帘子前生生住脚,喘了好一会,才将帘子打开,把自己放进来。

收起的两边床帷后,萧恒已披衣坐起来,靠在床头,也瞧着他。

两人隔着好远,静静凝望一会,没有人开口,目光就是绕指柔。不知看了多久,秦灼方找着手脚,抬手抹了把脸,走到榻前端起药碗,说:“趁热着,先吃药。”

萧恒也不说别的,端起药徐徐喝尽。

秦灼将空碗接过,不知内情般问:“这次怎么回事,一口血这么急,我都怕你醒不来了。”

萧恒便道:“不是大事,开春冷热相交,最近朝政又不顺手,气血倒置……”

“就编吧。”秦灼抬头瞧他,“天子金口玉言,到你这里就破铜烂铁了,是吗?”

他拿勺子刮着药渣,突然潸然泪下,叫一声:“萧重光。”

“你骗得我好苦啊。”

萧恒哑口无言,只顾着给他擦泪,半个字也说不出。秦灼愤愤打掉他手,却又拼尽全力般,在床边重新紧紧握住。十指插进他指头缝,像一块盘绕的树根。

他恨声道:“你他妈还剩几个年头,任着我前前后后这么折腾?一年里好话没说一句,我他妈脸子给你甩了那么久!你给我说啊,你说我改啊,你就这么干耗着吗?要是就这么合了眼,你、你他妈要我恨死啊……”

他越说越疼,像回到那天晚上,萧恒一口血喷出来,凝成一股血箭,正冲他心窝里钻。杀的是萧恒也是他。原来萧恒也是他的半条命。天下谁人不惜命。

他蜷在床头,哭得狼狈至极。

萧恒俯身抱住他,紧紧抱住,连声说:“我不对。少卿,是我不对。”

呼吸交错间,秦灼捧住萧恒的脑袋,额头碰额头地靠住,咬牙切齿道:“我不放你死。萧重光,你听好了,我儿子这么小,你要他吃这个苦,做你的春秋大梦。你敢两脚一蹬,我就敢后脚跟着,你他妈有胆子就试试!”

萧恒握了握他肩头,叹了一声:“少卿……”

秦灼狠狠抱住他,要把自己楔进他身体里似,“我偏不放你死。”

萧恒拍着他后背,轻声道:“好,这辈子都不放。”

第131章 一二五 马脚

梅道然酒碗举到对面,“子元,喝酒。”

陈子元冷哼一声掉过头。

梅道然敲了敲暖锅,“不喝,那吃肉。”

陈子元唰地站起来,背着手就往门外走。外头灯笼暗,侍卫带刀的影子投在门上。

“他说来见你,不会食言。”梅道然烫肉下锅,又看了眼窗外天色,“到现在都不来,要么陛下病情转危……嘶,现在这个程度再转人就没了€€€€要么,陛下醒了。”

“他爱醒不醒。”陈子元抓了抓脑袋,“我就不明白了。大君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口怎么就怀疑我呢?我和萧重光远日无缘近日无仇,我杀他干嘛,让我大侄子丧父吗?”

梅道然夹了块肉,“炭是你送的。”

陈子元纳罕,“不是,我怕他冻着我还有错了?温吉比他身子还好呢,生了我们家大郎手脚都冰冷。月子病难好,他又没怎么养,我一不走公账二不走军款,自己掏俸禄给他供几盆炭还不行?”

梅道然连声道:“行行行,谁说不行?但多了点别的东西啊。”

陈子元问:“什么东西?”

梅道然摊手,“相思子啊。”

他这里下了个套。相思子是在冰鉴中发现,他却道是炭中之物,又是看陈子元怎么接话。

陈子元却一脸难以形容,“他有夫我有妇,我和萧重光相什么思?亲娘,怪膈应人。”

梅道然嚼着牛肉,拿筷子点了点他,“还有,证人说了,是受你们灯山的上头人指派。可巧,你正好在这时候来接管。除了你们两口子,总不能是你家大王自己去毒他自己男人吧?”

陈子元一时语塞,跳脚道:“说不准呢?”

梅道然吃口酒说:“子元,装傻充愣可不是你的做派。”

陈子元急得就差跳江,“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装?行,冤死我吧。到时候也给我挂个丈二白练,我血绝对不往地上洒,一滴不漏全飞在白练上。咱也大旱三年六月飞雪,摺子名我都想好了:秦大君挥泪斩妹夫,陈子元含恨下九泉。”

梅道然哈哈笑起来,兀自喝酒吃肉,一会后唉了一声:“天色不早,大君估摸也要到,难不成他来了,你只同他讲旧情?”

陈子元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命!”

“气话。”梅道然又吃口酒,囫囵道,“大君的脾气你比我清楚,他真狠起来,可什么手都下得了。你若一死,他和政君这兄妹还做得成吗?总得替他俩考虑吧。”

陈子元背着身,却不再踱步。

见他不语,梅道然便乘胜追击,“既不是你做的,自然有破绽,你得把破绽找给他,说服他,把真正凶手揪出来。不管做兄弟还是做€€舅,你俩这么多年,难道要因为宵小挑拨就告吹了?你南秦父老知道不得笑掉大牙?你就说是不是这个理吧。”

陈子元点点头,又呸一声:“是个屁,他要砍老子,老子还得替他考虑?”

梅道然大笑起来,拍拍手站起身,“子元,大君有你这么个臂膀,好福气。”说罢,便推门走了。

“这句话当他面说啊。”陈子元喊给他,上前往暖锅里一看,骂道,“娘的,一块肉都没给留啊?”

***

秦灼迟迟未回的确事出有因。萧恒服用汤药后又睡下,秦灼握着他的手,只觉得瘦。这么静静待了一会,正欲退去,忽听秋童来报,说是夏秋声觐见,瞧着神色急切,恐怕搪塞不得。

萧恒睡得轻,听见动静也醒了,由秦灼扶起穿衣整理,边道:“估摸是阿芙蓉一案有了进展,你去屏风后一坐吧。到底是南秦事,一块听听。”

秦灼便避去屏风后,听见萧恒极压抑地轻声咳嗽。他心中揪紧,夏秋声已步入殿内,或许瞧见萧恒形容,大惊失色道:“陛下何以至此?”

萧恒这几日大病,堪称形销骨立,便清了清嗓子:“这几日略感风寒。”

夏秋声犹疑道:“可是秦君病况……”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