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24章

从这夜起,萧恒亲自下场,开始了长达五个昼夜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的审讯。他不吃饭,但吃药。

刑讯期间,腰间铜带€€被掰开三次。宫人大气不敢喘,看着天子生吞下两粒黑丸,眼亮得吓人。

萧恒说:“继续。”这是他这五天说的最多的话。

同时他微微侧身,在肋下一按,当即一口血涌上来。萧恒面不改色,吞了下去。

果然,肝脏快要坏。

萧€€遇虎时就有了征兆,今年开春以来,安分许久的观音手作祟得厉害,体内两种毒物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他不得不服用更多的长生丹进行抗衡。

“长生”除了剧痛之外,还会干扰情绪。他心智再冷静,性子再坚韧,到底也是人。

寻常人急躁时,会暴怒、发泄。但萧恒不同,他会动用强大的自制力克服,以保证头脑的绝对冷静。但如此一来,意志消耗严重,身体会自动降低生理需求。

譬如吃饭睡觉。

秦灼不闻不问了五天,这天傍晚守在萧€€榻前,面前饭食彻底冷掉,另一个位子还是空着。

他站起身,转头对阿双说:“看好阿€€。”

***

西阁子没有点灯,更遑论炭火。门外宫人蹲成一排等候传召,门一开一关,每次只入一个人。

这对萧恒的身体是场车轮战,纵使强如磐石,也会水滴石穿。

宫人见他,更往墙根瑟缩,有气无力道:“大君。”

秦灼没有反应,抬手推开门。

阁中昏黑,开了扇窗,有点月光。一个宫女蜷在地上,汗透薄衣。萧恒坐在阴暗里,用手背擦着刀。

是把小刀,一指长,薄如蝉翼。萧恒手似乎不怎么稳,手背上伤口密布,织成血网。

这很不对。

秦灼盯着他左手好一会,面无表情地撕开袖边。嘶啦一声,地上宫女猛地瑟缩,像被揭开一层皮肉。

他挥手将布料掷到案上。

萧恒一动不动。

秦灼毫无起伏地说:“吃饭。”

萧恒耳朵动了动,似乎才认出来人,眼里有灰光滚了滚,撑着案站起来。

秦灼盯着他,萧恒垂着头,两人相持不下好一会,萧恒才把眼抬起来。秦灼用目光冰冷地逼视他。

萧恒妥协似的先迈开步子,秦灼抬脚在后面跟上。

刚刚眼睛又黑了一会,见到灯火还不太适应。萧恒闭了闭眼,又听见了脊柱被啃噬的声音。咯吱咯吱。他并不担心,有“长生”在断不了,只是有些痛。

……痛得有些厉害了。

上次这种痛楚出现还是元和年坠崖。也跟现在似的,似千百把斧头哐啷哐啷地砍。那时疲于奔命,也足足养了一个月才直得起腰。

萧恒无声地吸口气,将力沉到膝盖上。

突然,一只手贴在他后背上,轻轻按揉着。

萧恒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但见秦灼脸色阴郁,还是没有说话。

东宫内殿,阿双已将饭重新热好,见两人落座才退到一旁。秦灼看着萧恒端碗才动筷。萧€€病榻前,萧恒吃得无声无息,秦灼却狼吞虎咽般。两人都没有再提报应的话。

秦灼吃完粥菜,搁下箸问:“查出来了吗?”

萧恒沉默着摇头,筷子刚错开步,他便猛地转过头盯着后头。

阿双正给萧€€掖被子,冷不丁叫他看得发毛,结结巴巴地叫他:“陛、陛下。”

萧恒点点头,说:“姑娘也走一趟吧。”

阿双不料他疑到自己身上,脸上血色唰地退去,却也看出萧恒的精神状态很不对,便不自辨,只立起身微微一福,道:“妾遵旨。”

“阿双不去。”秦灼两指捏着筷子尾,打断道。

萧恒说:“她一直陪着阿€€。”

“她是阿€€的姑姑。”

“她一直陪着阿€€。”萧恒沉沉看他,“少卿,前车之鉴。”

秦灼手指一颤,把筷子撞掉了。

他说的是苏合。

萧恒只说了这一句,眼神突然变得可怖,黑洞洞地看着他。只这么一瞬,秦灼叫他冰得不能动弹。萧恒把头掉过去了。

……你是,怨我吗?

秦灼心脏忽然抽痛一下,强捺住不肯大口喘气。

萧恒也不肯再看他。他瞧着那人的侧影,嘴唇反覆张合几下,被阿双的叩首声打断了。

她对秦灼俯身拜倒,轻声说:“妾,愿意去。”

***

“前车之鉴”一语出时,萧恒只觉世界扑地一响,所有光亮都熄了。接着耳朵里嗡嗡乱叫,头疼得厉害。

他再次陷入短暂失明。

太频繁了。

萧恒怕秦灼看出不对,赶忙把头转过去,一直背身对着他。一面忍着头疼,一面提心吊胆秦灼是否看出异样,所幸秦灼没再开口。但他心中没底,到底不敢再有动作。

等眼睛能看见东西,也不再耳鸣,萧恒才回头,对秦灼温声说:“再吃点吧。”

“谢陛下,不用了。”秦灼这么答。

萧恒只道因为阿双,也不敢碰他,只静静坐着,由残羹冷下去。

他们背对着窗。窗外上了月亮,像个女孩子无血色的脸,和帐中萧€€打了个照面。明月面色皎白,萧€€面色青白,相衬之间似一双同胞的兄妹。

钟漏声大得吓人,两人不知坐了多久,梅道然才重新进来,对萧恒抱拳道:“的确没有问题。”

阿双清白。

但萧恒没有致歉,反而眉头拧起,缓慢、认真地说:“裴太宰也来过。”

秦灼扭头看他,也麻木、冰冷地回覆:“哦,是老师。”

他若有所思地继续推断:“老师是南秦太宰,行动必奉君令,他又是受谁指使€€€€是不是我?”

“孤要刺杀太子,陛下要如何处置?”

梅道然挺有眼力,一揖之后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萧恒要覆他的手,说:“少卿,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谁他妈和你闹脾气!”秦灼猛地站起来,冷笑两声,“拿我的玉牒,传召裴太宰。梁皇帝陛下亲自刑讯,南秦举国上下与有荣焉!但如果没有问题€€€€”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萧重光,你审的是我爹,我不受此辱。”

他用了“辱”。

萧恒眉头一跳,叫一声:“少卿。”

秦灼后退一步撩袍跪地,纳头大拜道:“恭送陛下!”

第118章 一一二 枕风

太子中毒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裴公海在驿馆听闻,便着褚玉照前来探望,留下一些糕点,并文公的一件紫貂大氅,请他替换。

“保养如新,这风毛还水滑着。太宰多年奔波,想必极其珍视。”阿双说,“春夜寒,妾帮大王换上吧。”

秦灼抚了一把肩上的黑狐狸,便起身解下,换了那件紫貂上身。阿双立在他面前系带子,他瞧着女子瘦削的双肩,轻声说:“叫你受了委屈。”

阿双轻轻摇首,道:“梅统领没有给妾上刑,反请妾宽慰大王。殿下接二连三地出事,陛下承受不了,是关心则乱。”

她忍不住道:“大王,陛下乱了分寸,咱就不跟他斗气了,好不好?从来气话最伤人,你们到如今,不容易。”

秦灼叹了一声,只握了握她的肩。

如此一夜过去,萧€€依旧没什么好转。秦灼眼瞧月亮啪地掉下去,又涂成红脸挂上来。他正背身给萧€€绞手巾再换,忽听见极低的一声呻吟,梦呓一般。转头一瞧,竟是萧€€皱起眉头,嘴里含混嘟哝着什么。

他两行泪涔涔落下。

萧€€无需药石,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太医犹疑不定,只道或许之前的用药起了作用。第二日萧€€醒了一会,也能喂进些薄粥。再过三天,便能如常说话,双脚能沾地。秦灼大喜过望,萧恒也下令解了宫禁,阖宫惶惶之心这才稍作纾解。

萧恒重新理政已至四月初五。李寒死后,朝中世族论以谋逆,削爵处斩者不在少数,独夏、郑、杨三府无罪愆。

夏雁浦捍节而死,夏秋声保卫储君,故前者追封上柱国,天子亲祭之,后者拜为太子太傅,储君师事之。祸兮福兮,夏氏一飞冲天,门庭若市。郑素征战有功,自然也是再加封赏。李寒发丧后,他一个人往李府旧址去,待到半夜才回来,无人知晓他做什么。

天子态度微妙的,是杨氏。

萧恒眼里不容沙子,杨韬隔岸观火,屡有朝臣进谏问罪。杨韬两股战战,只敢连声告罪。天子沉默半晌,道:“温国公生得一双好儿好女。”

杨峥骂父是众所周知的事,而杨观音收殓李寒,更是上上之功。

杨韬伏在地上,已是老泪纵横。

李寒死后,秦灼、太子先后出事,萧恒左支右绌,仍虚大相之位,以夏秋声为正二品尚书令,以杨峥为正三品中书令,器重之意不言而喻。

一日下朝,杨峥前谒两仪殿,隔着帘子,见萧恒正背身坐着,抬头看一幅李寒画像,忽然问:“像吗?”

功臣图都是一个形貌。图中李寒着红衣,拥玉笏,头加素冠,神完气足。杨峥便答:“可追大相风神,服制却有疏漏。”

萧恒仰脸端详,轻声笑道:“他穿红好看。”

杨峥无言可对时,萧恒身形一动,扶着椅子站起来,抬了抬手说:“杨卿入内吧。”

他打帘而入,见萧恒脸色,心有不忍,劝道:“陛下千万保重圣躬。”

“杨卿坐,吃茶。”萧恒点点头,指了指一旁椅子,将案上一碟茶盏给他端过去。杨峥未做过天子近身,忙要起身跪谢,却被萧恒按住肩膀,轻轻拍了拍。

他揭盏一瞧,是桃叶。

萧恒问:“杨卿前来,所为何事?”

杨峥端盏许久,还是撩袍跪地,俯身道:“臣万死,弹劾南秦大君秦灼夫妇,私植罂粟,倒卖阿芙蓉,罔顾王法,流毒边境!”

他叩在地上,半晌没有听见天子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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