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123章

梅道然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萧恒回视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梅道然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颤栗得像另一个人:“你的观音手不是解了吗?”

萧恒苦笑一下,只说:“解药是假的。”

梅道然问:“这么多年了?”

萧恒没有回答。

“观音手”得名,因为它毒性温和,并非立毙。但它还有个别名,叫“温柔刀”。

温柔刀刮人骨,从服下起,就是死亡的起点。它会让人感受到自己从哪个部位开始死去。

而萧恒的死亡,在很多年前就开始了。

见他还扣着自己手腕,萧恒笑了一下:“不用摸了,我也如实告诉你,我的脾脏已经碎了。”

一时死寂,只有冰在滴。

梅道然沉默半晌,问:“怎么诊脉都诊不出来?”

“因为我身体里的,已经不算是观音手了。”萧恒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我在服用‘长生’。”

他说出这句话,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梅道然怔愣片刻,萧恒目光沉沉,望着他再次点头。

“长生”并非解药,而是更烈的蛊毒。蛊毒与其他毒药不同,它能与人体共生。或者说,人的血肉作为器皿,培育它在体内扎根。“长生”一旦种成,可以尽可能地延长寿命。就像对萧恒破碎的脏腑来说,“长生”融入血中会变成某种胶质,将它们重新粘合起来。

但这不并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

以毒攻毒并非毒性消解,而是在体内达成一种平衡。“长生”药如其名,的确是要人活着,但其实,是要人生不如死。

长生的代价,是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萧恒见他用那种目光瞧自己,只说:“梅子,我不能死。”

“我的体质异于常人,没那么痛苦,也不是时时刻刻。但最近……观音手发作得越来越厉害。”

他这么轻描淡写过去,梅道然却没有放过,“那这次是怎么回事?”

过了半晌,萧恒才沉闷道:“我觉得……不太好。”

“观音手近年发作频繁,已经影响到我的五感。现在是目力。”萧恒说,“蓝衣,我不敢说我能撑到什么时候。”

梅道然静了一会,哑声问:“……什么时候加剧的?”

“奉皇五年阿€€遇刺,可能之前还有一两次,眼睛开始时好时坏。”萧恒补充道,“但大部分时间没有问题。”

“所以你不顾一切地推行新法。”梅道然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咽进肚子。

因为你怕自己看不到了。

梅道抹了把脸,说:“钻冰室,洗冷水,也是为了延缓毒性发作。”

“有时候也是为了镇痛。”萧恒很坦诚。

梅道然攥着他的手腕,好久说不出话。再开口,只颤抖着叫他一声:“你啊。”

萧恒抬手捏了捏他肩膀,“我总不能死了一了百了吧。那么多兄弟只剩了我自己,我死了,他们都是白死。现在有了阿€€,他太小了。何况,还有少卿。”

梅道然迟疑:“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他?”

萧恒反问:“你觉得我告诉他,他会怎样?”

梅道然一愣。

萧恒道:“少卿知道了,绝对会四海之内替我求医,就算不会,也会让南秦让灯山暗中探查。他妹妹知道,会没有异动吗?段映蓝那边瞒得住吗?这么一来,朝中和天下瞒得住吗?世族知道我快死,能像现在这么安生吗?咱们的事还干得下去吗?李渡白和裴玉清的尸骨还没有冷啊!”

梅道然深吸一口气。

萧恒看着他,声音颤抖:“而且少卿现在身体这样……我怕他会发疯。变法的事他从前不管,但知道我快死了,你觉得他还会坐视吗?”

梅道然斟酌道:“你怕他反对你。”

萧恒摇头,“我怕他拥护我。”

“他那边和我不一样。他但凡支持我,就是站到南秦那些大贵族的对立面,那是他的老师、兄弟和手足骨肉。他又这么长时间不在朝中……”萧恒说,“我怕他为了我,寡助之至,亲戚叛之。我真的怕。”

梅道然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

如今萧€€重病不醒,再知道萧恒不久人世,以秦灼如今的身体,还能不能经得起如此打击?

梅道然问:“你想怎么做?”

萧恒低头,将那口黑血吐在冰上,道:“他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我怎么都要挨到把他送走。给他把路铺好前,阎王爷也拉不走我。”

***

等萧恒出了冰室,雨已停了。宫道积了一路水,他便趟着月亮往回走。远远地正见有人往这边奔跑过来,直接扑在他脚下。他扶人一瞧,竟是秋童。

秋童一见他,立时带着哭腔喊道:“太子殿下不好了,大君已经割了血,陛下快去看看吧!”

第117章 一一一 裂痕

萧恒赶回来时,听见闷闷的梆子声。众人都不敢说话,极压抑的低泣声里,“咚咚”地不绝响着。

是秦灼在神龛前磕头。

因秦灼信奉光明神,萧恒便专门辟了南暖阁出来,供他祝神之用。

秦灼正俯身于地,没有跪垫子,发髻因叩首撞得松散。手臂上的伤口没有包扎,把白罗袖子洇了一片。面前是一只海碗,红色要满溢出来。

萧恒意识到那是什么时,痛得要把心呕出来。

他赶忙上前,双手穿过秦灼腋下,要从背后架起他。秦灼直接用手臂将他撞开了。

萧恒从他身边蹲下,撕开袍边替他扎紧手臂,向外吩咐道:“拿伤药和手巾来!”

秦灼突然转头向他,问:“你看过阿€€了吗?”

萧恒说:“先起来。”

秦灼不理,堪称冷漠地问:“你干什么去了?”

萧恒没有说话。

剧痛从他的脊柱里啃食着,一会就能蛀空。长生的惩罚是无时无刻。

萧恒强行忍耐许久,等声音不会发抖才对他说:“先起来。先顾着孩子。”

他一手撑地,一手要扶秦灼,僵硬得似个偶人。忽地,极尖利的一声笑迸出来。那笑声的碎片溅向他,将操纵他动作的线割断了。

“没用的。”秦灼直着眼睛,“是报应。是我和你在一块的报应。夺走了女儿还不够,他要把我们的孩子统统夺走。”

萧恒说:“别说胡话。”

“萧重光。”秦灼突然叫他。

他不明白似的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好呢。”

这句话劈头一个耳光。萧恒想抱他的手停在半空,滞住了。

恍惚间,萧恒听见喀的一声,是在体内发出的,脊柱似乎被啃蚀着。

他的腰像快断掉了。

他蹲在对面,咬牙忍了一身汗。

巨大的沉默里,秦灼掩面跪在地上,瘦得像个鬼。不一会便撑地站起来,手臂流着血走掉了。他走后,萧恒终于楼塌般轰然跪下。

***

天亮之前,萧€€开始痰中带血。秦灼脸沉得厉害,一个宫女哭了一声,当即就要拖出去打死。萧恒面色也阴着,佯装同意,赶忙叫人领她下去。

帐子密密垂着,血雾般要淹死人。萧€€的头叫秦灼托着,勉强才能呼吸。

萧恒端过药碗尝了口,仔细咂摸片刻,依旧没有头绪。太医也尝过药,望€€望他二人脸色,道:“药中确实无毒,但殿下病情陡然转危,臣的确……”

“没有别的法子?”

太医一咬牙,道:“臣请刺脉。”又补充道:“这个xue位会很疼。”

萧恒没有立即答应,先瞧向秦灼。秦灼坐在榻边,点了点头。

阿双上前将萧€€袖管卷起。小儿手臂一般都胖乎,像藕节,但萧€€却瘦得能摸着骨头。

太医取一枚银针下刺,那手腕便微微一弹。入肉时徐徐旋动,五指也轻轻颤了颤,等针尖离体,萧€€在昏厥中仍呻吟一声。

太医对光观察针尖,在鼻前嗅过,颤声道:“银针泛青,味腥臭……陛下,的确是中毒之状。”

萧恒当即立起来,声音发冷:“东宫众人,全部去外殿等候。”

***

三月二十六,东宫六率奉旨介入,三司受诏共审。二十七,无招认。

太医的手从萧€€腕上撤下,俯身大拜,颤声说:“殿下脉滞气浅……仍被下了毒。”

萧恒静得听不见呼吸,秦灼一言不发。

萧恒不准人哭,阖宫死寂,只老鸦在外头嘹€€地喊号子,孤苦伶仃地唱道,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像在喊已经死去的人。

秦灼守着萧€€,整个人麻木而平静。鸦声越来越响,萧€€的脸色越来越灰。秦灼的□□死着,眼底的火苗却越蹿越旺。冰冷的黑色的火。等那火啪地一炸,他上下眼翅子一碰,当即摘了壁上那副弓,夺步出殿门,冲檐上当当当连放三箭。中一空二。

一只幼鸦的尸体当屋栽倒,还不会叫。

梦中,孩子从悬崖上坠落,哭喊着,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老鸦因失独大放哀声。秦灼将弓一掼,面无表情地回去了。

殿外乌鸦被网尽时,太子用住饮食器物终于查核完毕,依旧没有发现用毒痕迹。萧恒一以贯之的冷静里终于显露了点疯狂征兆。他在空茶盏里喝了一口,说,那都别活。

没有听错,萧恒萧重光,一字一句说:“那、都、别、活。”

尽管这话他只提过一次,之后也没有采取行动。但他放下盏的一瞬,满宫都听见人头落地的声音,骨骨碌碌,滚珠般洒了一地。

萧恒问:“还是没有招供吗?”

秋童低声道:“没有。”

萧恒站起身,把这些珠子一踢,说:“继续。”他的眉毛纵起一点,对秋童说:“从你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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