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的门没经几下敲打就洞然打开。
王伦有些意外,转念想起夏雁浦已倒,这位夏大郎君虽有几分才气,到底年轻,脾气没有这样硬。
他挥手带人进门,却见夏府已然明火等候。所有仆役婢女聚在庭间,各个厢房皆门户洞开,独夏秋声自己跪在灵前,将一把黄纸洒进火盆。
王伦扬声道:“李逆逃奔,奉命缉贼,得罪了!”
满院下人都缩起脖子。谁不知道李寒已身死数日,以此为藉口搜捕太子,正是贼喊捉贼、无耻至极!
夏秋声不闻不问,表示默许。
夜沉如水,吞咽声都格外清晰。不过两刻之后,各队统领跑回院中,对王伦摇了摇头。
没有。
王伦盯着夏秋声背影,忽然道:“灵堂里查了吗?”
一个小统领咽口唾沫,试探道:“尚书,这不好吧,毕竟死者为大……”
“等你死了,你也为大!”王伦迳自往堂上走去,见陈设简单,供奉也不过几样点心,的确藏不下什么人。
他突然锁紧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敢问夏大郎君,灵堂之中,怎么会有两副棺材?”
夏秋声终于有所反应。他转身立起,淡淡道:“因为家父死后,我便料到了今日。”
“哦?”王伦将眼眯成条缝,“那就请夏郎配合开棺。”
“我奉劝王尚书,不要欺人太甚。”夏秋声纹丝不动,“我父不惧死,我亦不惧死。开国至今,夏氏出帝师三人,丞相五人,门生不尽其数,京都地方俱有声望,而贵军日后还要人心。”
夏秋声的麻衣被风吹响,有些刺耳,他依旧不卑不亢道:“贵军如何,我不插手,但我父已作古,对子辱父,我不能忍。我既敢备两副棺椁,就敢与阁下玉石俱焚。事已至此,舍身何妨。”
王伦眉头跳了一跳。他太知道这些读书人,元和十七年的太学案中他们便吃过大教训。夏雁浦比起世族更像腐儒,瞧他儿子这样,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群朽木!
王伦退而求其次,“那就请夏郎将空的那副打开验看。”
夏秋声当即走向左侧棺椁,双臂用力一撞,轰地一声将棺打开。
里头空无一人。
夏秋声面无表情,对他躬身一揖,“恭送尚书。”
王伦心有不甘,总觉得夏府有些古怪,却不好一直咬着不放,只好带人去搜下一家。
他们出去一会,夏秋声便叫人把守府门,确定不会折返后忙打开另一副棺材,忙将萧€€抱出来,大声喝道:“快端绿豆汤来!”
棺椁一开,腐臭味立刻散发出来。萧恒怀里抱着那个血污黏腻的包袱,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呕。绿豆汤灌进多少便吐了多少,又牵动地剧烈咳嗽。
夏秋声忙给他拍抚后背,急声道:“殿下,殿下,你哭出来。”
萧€€只觉喉间铁锈气一阵接着一阵,眼圈反而涩得厉害。那只包袱从怀中跌落,人头落地般滚远了。他眼神痴愣地盯了一会,又能咳出心肺般地干呕起来。
***
此夜长安无人能眠。
杨观音只叫杨峥作陪,换药也是杨峥亲手来,其他人但要进门她都要失声尖叫。杨韬便在屋外守着,等太阳上了,准备让人将饭菜放下,忽然感觉不对。
……味道不对。
杨观音平常不喜燃香,更不会熏这样浓烈的劣质香料。如今从窗外都觉得呛鼻,反而像掩盖什么气味。
杨韬心中滑过万千念头,不及细思,只喊杨峥出来。趁着开门时机猛地闯进去。
他几欲昏厥。
甫一进去,整个人便被极浓的香气拱得脑仁发麻。定睛一看,床帐密密拉着,她的被缛却铺在地上。而杨观音正坐在案边抄录什么,见父亲进来,先是浑身剧烈一抖,又渐渐松了劲下来。
杨韬大步走到床前将帘一掀,胃中剧烈翻涌,怒极反笑道:“冰块、云母、石灰、草木灰,我说你用来干什么,你……你竟然!”
杨观音静静坐着,点头道:“是,我竟然。”
杨韬快步走过去,捺住脾气刚要再问,却见杨观音案上哪里是丹青,厚厚一沓纸,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她誊抄了李寒的新法。
“怪道不叫人进你房里。”杨韬气得浑身哆嗦,转头指着杨峥,“她一个女孩家自己做不出来,你个逆子,你这么由着她,送她死吗?!”
“不是兄长,是我自己。”杨观音从案后立起,“除了首级,我都找全了。”
杨韬沉声问道:“观音,你替他收尸、替他抄这些东西,如此舍命维护,难道你和他……?”
杨观音听他言语,放声笑起来:“裴兰桥你们说和他不干不净,到了我又觉得不清不楚。爹爹,你们可真行。”
杨韬断然喝道:“观音!”
杨观音微笑道,“爹爹,你们逼得她殿上碎首,还要再问吗?”
杨韬骇得说不出话。
杨观音哈哈一笑,端起一盏茶水泼上自己右臂。
一片洁白上,那点猩红融化,像血水被冲淡。
杨观音目含泪水,高声道:“我和裴兰桥前有山盟之誓,后有肌肤之亲。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她要护的人,我要护到底!”
杨韬一个巴掌将她挥在地上,骂道:“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我有心上人,闺中皓皓身!我心匪石,我心匪席,无转无卷,亦无可选!恕儿不孝了!”杨观音跪地磕了个头。她丝毫不惧,撕裂自己一条裙边,高举过头顶。
“想要交出大相,就先踏过儿的尸体。温国公,请吧!”
***
九月十七,阴风怒号。
京中人家搜索完毕,不仅没有萧€€踪迹,连李寒尸身都无处可寻。王伦一面派人出京去找,一面继续入宫搜索。
小统领心中忐忑,道:“他们会不会把太子藏进了后宫?”
“后宫里有眼线,躲进去是自投罗网!”王伦心中焦躁,“李寒老奸巨猾,将东宫布防的像个铁桶,人能不在这里?把地砖都给我撬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把太子找出来!”
小统领刚要说话,外宫城放哨的队长便策马奔来,气喘吁吁道:“尚书,大事不好,救兵……有救兵到……”
王伦大惊失色,忙问道:“什么人?”
京畿兵马已被世家按住,胜负未明,谁敢轻易前来?
“南……南……”那队长一语未毕,当即摔下马背,后背已钉了三寸来长的一支羽箭!
人未至,声未闻,其弓力之强,令人不寒而栗。
王伦猛地转头向外。不远处,天边阴成一片猩红,同时挟卷着隆隆雷声。
不是雷声……是马蹄!
他抽刀转身,正要夺马奔逃,忽然一股大力割破风声迅猛钻来,直直刺向他的胸膛。
一簇血花喷溅。箭镞没入前胸,竟刺破后背,将他直接射了个对穿!
天下弓者,鲜有敌手!
一阵高喝厉然传来:“剿灭逆贼,保护太子!”
顷刻之间,黑甲铁骑破门而入,院中兵勇无力招架,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
王伦将胸口长箭拔出来,当即被马上骑兵挥刀砍倒。他扑在地上,双眼圆睁,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
那弓长有四尺,通身朱红,青石扳指咬死的黑弦后,露出持弓人的脸。
容貌浓艳,浑身煞气,红衣阎罗之相,令人闻风丧胆。
大君秦灼。
第108章 一€€三 内鬼
秦灼率虎贲军骑兵强行闯入时,东宫已被砸成一片废墟。
外头秋千肢解,小孩玩艺洒了一地。廊下灯笼被踩成红泥,再往里走,地上先跌了只断头的比目风筝,旁边撒着荷叶包,膏子已经化了,又脏又黏的血泊般,引了一团蚂蚁倾巢出动。
再往里,床架翻倒,帷帐撕裂,地上干着大片褐色。
血。
秦灼大口喘气,勉强扶墙支撑着身体,厉声道:“全体将士,立即查找太子!”
虎贲军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太子踪迹。陈子元搀着秦灼,发觉他右手发病似的颤抖,不由紧皱眉头。
纵使开了马道,进京也非一路坦途。秦灼硬是一路狂飙,跑死三匹马后,将五日的脚程缩到三日。入京又是一番鏖战,体力早已透支殆尽。
更别说……以他如今的身子。
“大王!”小队长慌忙跑进殿中,“西南角有口井,被石头填满了,里头……有不少死人。”
秦灼遽然掉头,疯狂般地扼住他手臂,急声问道:“有孩子吗?有孩子吗?”
小队长满面痛色,“人太多……已经分不清了。”
秦灼脸色一瞬褪作雪白。突然之间,他浑身搐动,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吐著吐著喉间发出类似野兽呜咽的声音。他身体不住地往下跌,冷汗涔涔地跪在地上,拿拳头狠狠砸地。
陈子元忙抱住他喊道:“大王!大王!殿下吉人天相,一定逢凶化吉!我们再找找,再找找,你保重身子啊!”
秦灼死死抱着他,整个人埋在陈子元臂弯,由他强行搀扶起来,哆哆嗦嗦地失声道:“找人,找人!”
他话音未落,便有声音远远喊道:“殿下无恙!臣求见秦君!”
“放行!”秦灼近乎嘶吼地大叫起来,“放行!给他放行!”
宫道狭长,回声明显,遥遥听见人声和马蹄声。一会竟是夏秋声跳下马背,扑在他面前气喘吁吁:“殿下无恙,在臣的府上!”
秦灼当即推开陈子元,不由分说就要上马。抬脚第一下却失了力,连镫都没踩上。
陈子元忙扯住他缰绳喊道:“大王,不能再骑了!”
秦灼一把搡开他,强行翻上马背,猛地抽响马鞭,高喝一声:“驾!”
***
一€€见夏府门匾,秦灼几乎是滚下马背,跌跌撞撞地往里跑。
夏秋声紧赶慢赶地咬在他身后下马,忙叫人开门。秦灼顾不得他,见院中空荡,并没有萧€€身影,声音中夹着一丝哽咽,焦急问道:“太子呢,太子呢?”
夏秋声吞咽一下,缓缓对他道:“殿下这一段受了刺激,只肯待在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