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紧紧拉着他衣袖,“万一呢,万一老师没死,我不能留他自己在宫里呀!”
夏秋声鼻息加深,直起身子,沉声说:“他已经死了。”
他将右臂从背后伸出来。
萧€€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什么。
一个外袍兜成的包袱,浸着血。看样是着意裹过,并没有滴在地上。
萧€€张大嘴巴,比起哭更像个扭曲的笑脸。夏秋声刚想说什么,忽然听丫鬟失声尖叫道:“相公上吊了!”
白太阳骨碌碌滚下天,像个脑袋,磕了一地血。
***
杨峥在裴兰桥死后大受打击,闭门多日,今天似乎听见什么讯息,忽然蓬头垢面地闯出来,双目血红地逼视杨韬。
杨韬皱眉道:“你瞧瞧你现在,哪还有点世家子的样子?”
杨峥却置若罔闻,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十分怪异:“父亲,您知道李寒死了吗?”
杨韬坐在堂中抬了抬盏。
他声音陡然提了个调:“您知道世家兵围东宫了吗?”
见杨韬依旧沉默,杨峥点点头转身就走。
杨韬当即立起,将茶盏重重一顿,喝道:“你干什么去!”
杨峥大声喊道:“找驿马,放飞鸽,京中世族谋逆,我要上奏陛下!”
“关门!给我关门!”杨韬厉声骂道,“你疯了!”
杨峥遽然回首,高声道:“你才疯了!你以为袖手旁观就能左右保全?这一样叫乱臣贼子!父亲,你以为陛下回来,可以放过我们杨府上下吗?!”
杨韬气得口不择言:“战前生死未卜,你怎么知道陛下一定能回来?”
杨峥喃喃问:“父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毫无征兆地跪下来,边以头抢地边痛哭道:“天亡我国,天亡我家!君王死社稷,陛下在外血战杀敌,父亲,我们在京中残杀他的股肱和儿子!这是人做的事吗?哪个人能做出这种事?这叫禽兽不如!逼死裴兰桥我们禽兽不如,杀了李寒更是堕入畜生道都不够!如今,你们竟胆敢谋逆、行刺太子!”
“父亲,先有国,再有一姓、一族、一家!先做人,再姓杨!我们和通敌有什么区别?我们和禽兽有什么两样?”杨峥猛地跪起身,以手指天,泪流满面,“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不怕五雷轰顶、断子绝孙,我怕!”
杨韬冲到庭中,一个巴掌把他掴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对左右小厮吩咐:“疯了,疯了!把他捆去祠堂,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准放他出来!”
他从未动过这样大的怒气,杨府上下俱不敢言语。杨韬狠狠灌了口茶,问道:“娘子今日肯出阁子了?”
一个小厮唯唯诺诺:“娘子今天说热,叫拉一车的冰。又说要做纸笺,亲自出门拉了一车草木灰回来。对,还一个劲地在熏香。”
杨韬唉声叹气。
得知裴兰桥死讯后,杨观音昏厥过好几次,中间不是痛哭就是大笑,折腾得自己全没个人形状,也不叫郎中看,见人就怕得要打。
杨韬揉着眉头,“现在去做什么?”
小厮道:“娘子又要了许多纸张,说要作画。”
杨韬转头一瞧,杨观音的阁门依旧紧紧闭着。
他又叹了口气:“由她吧。”
***
李寒死后第三日,南秦飞来只长安的鸽子,没有叫秦灼过目,先抱去了秦温吉的祝融台。她的小儿子已然熟睡,被他阿娘的一声拍案吓得哭起来。
阿双正往这边送新衣,走到内殿,恰听见渐止的儿啼声中,秦温吉低声道:“京里乱了。”
陈子元的声音当即响起:“小殿下呢?李渡白呢?”
“李寒死了。当街刺杀,尸骨无存。”秦温吉冷声说,“世家兵围东宫……妈的,姓萧的那点城防撑不了几天。”
阿双一颗心紧揪起来,便听见一阵衣衫€€€€,秦温吉紧接着道:“你干什么去?”
陈子元道:“禀告大王,点兵救人啊!”
“他今早刚见了血,你要他的命吗!”秦温吉低声喝他,“诸侯无诏入京,你知道是什么罪状!上次是萧重光在京,这次可没人救他!”
陈子元问:“小殿下呢?那可是大王的亲生骨肉!”
好一阵沉默后,秦温吉的声音才淡淡响起:“那是他的命数。谁告诉秦灼,我就杀谁。”
阿双不敢多听,一手捂紧嘴巴,将步子放得极轻,缓缓退到殿外,逃也似奔出祝融台。她跑得鬓发散乱,眼泪大股大股冲着脸,将托盘一丢,赶忙找了盆水泼脸,等冷静得差不多了,方稳住呼吸迈入光明台。
殿中灯火明亮,秦灼正倚在榻上,听见她进来,便将一只荷叶包递过去,“这个给阿€€放好。吃着又甜,还能止咳。”抬头见她面色,不觉大惊,忙问:“怎么了?”
阿双强笑道:“刚刚撞上个侍卫,妾没看清,吓了一跳。”
秦灼说:“阿双,我这几日好做噩梦。”
阿双道:“大王今早见红,郑翁说即是梦中惊痛,您不要劳神。”
“我……梦见了阿€€。”秦灼吞咽了一下,“我梦见他自己走夜路……天上一轮血月亮。”
一片红辉下,幽黑的巷子里,萧€€穿着件血红衣裳,边拍手边走远,咯咯笑着叫他:“阿耶,阿耶。”
秦灼忙去抱他,萧€€抬起头,是一具小孩骷髅。
他说不下去,已听扑通一声。阿双双手掩面地跌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双肩颤栗许久,似下了决心,伏地连连叩头,哀声哭道:“大王,你救救太子殿下,你救救他吧!”
第107章 一€€二 两难
蜡烛烧了一半,堆成层叠的宝塔状。秦灼两只脚撂在榻底,一下子没站起来。他喘着粗气,将力攒到膝盖上,支着上半身缓缓要起,只觉小腹下坠,也不敢再动。只瞧着赶来的郑永尚,说:“阿翁,我是一定要去的。”
郑永尚断然道:“不行,大王面€€白,脉芤空,显然是气血两亏。今早又胎气大动,万万不能有半分劳累了!”
秦灼一手扣住床架子,气息急促道:“可阿€€还在京里,他自己一个人在京里!渡白没了,他爹远在关外,我不救他,谁去救他!”
郑永尚沉声说:“那这个孩子就保不得了。”
秦灼问:“没有可能吗?”
郑永尚摇摇头。
世间安得双全法。
秦灼有些发抖,他那件白衣宽大,望过去鬼影般地簌簌颤动。
他将双手合在腹上。
四个月,能摸出点来了,比当年怀阿€€时要明显一些,阿€€……太小了。
那么小的小孩子,在他腹中受了那么多的罪,好容易养到四岁,却被一场人祸连累得活不到成人。明明自己痛得厉害,却白着小脸先问他疼不疼。
秦灼疼得浑身打战。
他听见有人轻声叫他,阿耶。
男孩和女孩一齐叫他。
他抬起头,目光尽头是一户漆黑窗子,一轮白月摇摇荡荡地升上来,轻轻扑簌,似一枚素面团扇。他望了许久,只觉有些头晕目眩,再定睛,那月亮已一动不动得如同画上,雾蒙蒙的月色里,走下来个人。
女孩子轻轻走过来,挨着他在身边坐下,用手臂环住他双肩。
秦灼由她抱着,隔着烟蓝披帛拢住她臂弯,大气都不敢出。他低头一瞧,仍能看见她漂亮的发心,和鸦鸦发髻下一段纤细的后颈。后颈上有弯月牙痕。
女孩轻轻偏头靠在他肩上,柔声说:“阿耶,回去吧。阿兄在等你。能陪阿耶这么久,我很开心。”
秦灼一串眼泪落下来,轻声叫了句:“囡囡。”
郑永尚见他突然失了魂魄般,忙问道:“大王说什么?”
月亮轻轻曳走,半个影子没落在窗里。秦灼抹了把脸站起来,沉声说:“备马。”
郑永尚略带痛心地看了他一会,长长叹了口气:“臣替大王准备一副落掉的药,约莫一刻后就能发作,不会很疼。”
秦灼垂脸立在榻前,一言不发。郑永尚不敢耽搁,转身就要出殿,突然,身后传来打落牙齿般颤抖吸气的声音。
“不要。阿翁。”他乞求般地说,“不要。”
***
京中动荡不安,夏雁浦的身后事也只草草安置。夏秋声闭门谢客,薄治丧仪,似要如此深居简出了。
灵堂前停了两副棺木,有一副只放了一个人的首级。
萧€€也陪着守灵,夏秋声本不肯叫他跪蒲团,最后拗不过他,给他找了个厚垫子点着。夏秋声披麻戴孝,萧€€在一旁静静地烧纸。
灰扬起来,呛得萧€€想流泪,他低声说:“对不起。”
夏秋声道:“与殿下无干。”
“不是。”萧€€说,“因为我住在这儿。”
夏秋声仰头瞧他,抬手给他仔仔细细地擦脸,轻声道:“时局跟前,家父有自己的抉择。他心里记挂着一个人,他无法忍受自己作为那人的臣子却要眼看臣纲颠倒。不能达道,退求殉道。家父做了抉择,反而会更快乐。”
萧€€问:“死去会比活着要更快乐吗?”
夏秋声柔声道:“对有些人来说,是的。”
萧€€瞧着他的脸,问道:“那先生为什么要流泪?”
夏秋声低头笑了一下,拿手背蹭了把脸,笑道:“可能因为臣,是活着的人吧,”
萧€€慢吞吞地倾过身子,轻轻抱住他。
夜很深了,萧€€虽想陪着,却不免开始瞌睡。夏秋声刚想劝他回去,便听街外忽然吵嚷声大作。萧€€如今很容易受惊,一下子扎在他怀里,弓着背不住瑟缩。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声道:“崔……王伦为首,攻入了东宫……说没找着太子,已经挨家挨户地来寻了!”
***
杨府明烛高烧,杨韬喊来郎中,慌慌张张地给杨观音包扎颈上伤口。女孩倒在地上,双眼空空地上望,颈侧鲜血汩汩地流。
方才崔省带兵进温国公府搜查,入祠堂不够,竟要入闺房。杨观音立在门前二话不说,直接抽剑自刎。来人也不敢紧逼,只得退了出去。
郎中颤声道:“幸亏郎君及时将剑打落,伤口不深。不然别说在下,菩萨在世都难救!”
夫人从后面双手轻托着女儿后脑,垂泪道:“傻孩子,你何苦,他们要进便进,你有什么万一,娘可怎么活啊!”
杨观音双唇紧闭,只眼睫轻轻闪动,近乎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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