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97章

萧恒迎着他目光,缓缓颔首。

秦灼也点点头,说:“杨府侍人业已招供,香囊为汤住英指使替换。灯山消息也到了,汤住英的姨表兄弟,他的妾室之兄正是江南有名的香药商人。而一个月前,曾高价转手了一块极品抱香子。”

他一字一句道:“汤氏不辜。敢问陛下,如何处置。”

李寒见他一上来便剑拔弩张,忙道:“汤氏族系繁杂,要么不动,动则需连根拔起,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哦,从长计议。”秦灼面无表情,转头问道,“萧重光,你说呢?”

他没等萧恒回答,含笑道:“劳烦你费心劳力地瞒我。不巧,今早我问了太医,都知道了。”

萧恒脸色一变,这就要抽身下来,却被秦灼抬手制止。他双手颤抖,齿如咬冰:“阿€€,我儿子,因此一祸,活不过二十岁。我替他要个公道,很困难吗?从长计议,计议到什么时候,梁皇帝陛下,等你废皇帝制吗?”

他将剑往地上一掼,冷笑道:“我话在这里放下了。此仇不报,我必马踏长安。到时候是杀是剐,你看着办。”

李寒心惊肉跳。

口不择言,往往是夫妻离心的重要原因。偏偏秦灼既占了情,又占了理,现在正逮谁咬谁。陛下不幸,身为困兽,却不想斗。

他正苦思冥想如何应答,萧恒沉默一会,已开了口:“汤氏有一宗四族。汤住英为首支,势力集中在京畿地带。次支以经营丝路商贸为务,主要在茶丝道沿路。三支、四支驻足江南,掌握大量丝织、茶叶,与次支连成一线。四族地跨八州,难以斩草除根,贸然下旨斩杀汤住英,只会逼反汤家。”

秦灼哈哈笑了一声:“我听明白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天子就不能依律法办。所以大逆之人必然会逍遥法外,太子平白受累也没法子,谁叫他没娘生养,投错了肚子!”

“所以公理不能办,我办。天子不能杀,我杀。”

萧恒这么说。

秦灼皱眉道:“什么意思?”

“我报私仇。”萧恒凝视他,“他动我儿子,我就要他的命。用最老的法子。”

“荆轲的法子。”他说。

李寒一时没转过来,问:“陛下,你,天子,要躬亲行刺?”

萧恒颔首道:“歹人刺杀朝廷大员屡见不鲜。干净,利落。”

他说着看向秦灼。秦灼毫无异议,甚至道:“三日之内,静候佳音。”

“等等,都等等!”李寒连忙打断,渐渐撕起嘴皮来,已然神游物外,“我再想想,我好好想想。”

第92章 八十七 对策

星夜初上,东宫灯火微明。

萧€€披着袍子,小口小口地捧碗吃完粥,等萧恒拿帕子给他擦嘴,便贴着脸和萧恒咬耳朵:“臣偷偷给阿爹留了个小参吃,没有跟阿耶说。阿爹一会快吃吧,要凉了。”

萧恒接过碗,见碗底果然有一只胖胖的刺参。他嘴唇动了动,秦灼便端了药走过来,往碗里一瞧,问萧€€:“怎么不吃掉呢?”

萧€€只说:“还要吃药,臣吃不动了。”

秦灼没说什么,只吹着汤药从榻边坐下。萧恒便站起来避到一边,听见萧€€吞咽的咕嘟声,不一会秦灼便问:“要吃糖吗?”

萧€€有些犹豫,还是摇了摇头,“会咳嗽。”

秦灼将药碗接过来,轻声道:“阿€€含一会就吐出来,阿耶给你接着,好不好?”

萧€€想了想,还是道:“想喝甜水。”

秦灼给他拢紧外袍,刚想叫苏合,便听萧恒道:“我去吧。”还不待秦灼说话,他已经转身往外殿去了。

秦灼将空药碗搁在一边,替萧€€掖了掖被角,道:“喝完甜水,听完故事,阿耶就陪阿€€睡觉,好不好?”

他自从回宫就在东宫住着,萧€€便问道:“阿耶不回去吗?”

秦灼替他将头发打散,用手指帮他按摩头皮,说:“阿€€不想和阿耶一起睡了吗?”

萧€€急忙摇头,过一会才低声说:“可是……可是阿爹怕黑呀。”

秦灼慢慢抚摸他的头发,只道:“他没事。”

小孩头发软,却容易黄。秦温吉小时候便是一把黄头发,把秦灼愁了好久。萧€€离了乳母之后,秦灼便磨芝麻黑豆之类给他吃,是以头发养得好,编小辫都够了。

秦灼当着儿子便出神至此,恍惚只听见一只碗端过来,轻轻放在案上,那人说:“你们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秦灼将萧€€头发轻轻撩到背后,没有理会。

等那人走远,秦灼方将那只小青碗端起来。枇杷膏调水总有点颜色,像余晖里的池塘,融了点透明的橘红。萧€€吃了几口,嘴唇似乎都染上血色,不那么苍白了。

过了一会,他小声说:“你们和好好不好?你们不要吵架。”

案边烛心爆了枚小小的金花,秦灼一下子回神般,解释道:“我们没有吵架。”

萧€€咕哝道:“但阿耶这几天都不和阿爹说话了。”

“阿耶没有怪阿爹,”秦灼沉默了一会,摸了摸萧€€瘦下去的脸颊,“阿耶是怪自己,生了阿€€,但没有保护好阿€€。”

萧€€咬了咬嘴唇,伸手去够秦灼脖子。他小脸埋在秦灼颈窝里,一个劲地说:“没有的,没有的。”

***

三日之后,杨韬、杨峥革职查办的旨意正式下达,其婿郑素也调兵出京,群臣人心惶惶。朝会还未散,含元殿外便响起击鼓之声。

那鼓声擂得极响,雷声低低炸裂般。众臣压低了头,只听萧恒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秋童忙躬身道:“是温国公家的杨娘子,在殿外击鼓鸣冤。”

萧恒又问:“是从前缳首相抗,不肯入宫的?”

秋童听其语气难辨喜怒,只得道:“正是这位小娘子。”

萧恒也未多言,只点点头道:“由她吧。”

夏秋声闻言,便持笏出列,道:“我朝法制,为防止刁民无端上诉,凡击登闻鼓者,先要廷杖三十。杨娘子甘愿承罪行事,恐怕杨公行刺一案,实有隐情。”

萧恒面孔隐在玉旒后,问:“夏卿此言,是要为罪人开脱?”

夏秋声忙跪地道:“臣不敢。”

“杨韬父子一事已记录在案,众卿但有疑问,皆可去大理寺调看卷宗。”萧恒说,“杨娘子其情可悯,免去三十廷杖。她爱敲就敲,敲够了,送她回去。”

天子态度明白,众人亦不敢多言。直至下朝,鼓声未绝。

丹陛之下立一尊牛皮大鼓,擂鼓者年不过十八,一袭大红石榴裙,鬓发散乱,汗透罗衣,虽满面泪水,却形容坚毅。

她不住擂着鼓面,动作已然疲软,身形也摇摇欲坠。

李寒正和裴兰桥同道缓缓下阶,低声问:“你先前不是劝过她么。”

裴兰桥看着那一袭红衣,沉思片刻道:“父兄革职等于有了定论,难免会着急。”

突然间,李寒停下脚步。耳边风声静止,人声静止,他像跳进另一个世界。

鼓槌击打鼓面。

咚€€€€咚€€€€咚€€€€

礼官敲击乐鼓。在奏乐。

奏什么乐?

青庐、撒帐、花生桂圆如雨撒落……之子于归……共牢而食……

奏婚乐。

他死死盯着女子的脸,捕捉到混沌神思中的一线光。

杨观音。立后人选。皇后。

有了!

他刚回过神,身边人却当即冲下阶去,在杨观音倒地前将她接在怀里。裴兰桥算不得强壮,甚至可称瘦弱,如今却将杨观音抱起来,吩咐一旁大哭的丫鬟准备车轿,对李寒道:“下官先送她回去。”

他朱红官袍映着石榴罗裙,如大片春花泼了血。

李寒也无心于此,挥挥手当道别,三步作两步地下阶解马,并未回府,直接往甘露殿方向去了。

***

杨观音再醒来,只觉整个人摇摇晃晃。见自己正躺在轿中,身边坐着个人,正将个手炉往自己怀中递,发觉她睁眼,便笑道:“娘子醒了。”

杨观音哑声问道:“这轿子也是侍郎赁的?”

“本不当与娘子同轿,但在下思来想去,还是有言相告,”裴兰桥靠着帘子坐着,轻声道,“请娘子放心,陛下不会令无辜者蒙冤。”

杨观音将手炉捧在掌中,笑道:“我知道。”

裴兰桥因此€€然,“娘子是故意的。”

“陛下醉翁之意,要杨氏做障眼。我如不结结实实闹这一场,只怕真正的谋逆之人,不信杨家已被扳倒。”那手炉作六角,没有套子,烧得温温的,却不烫手。杨观音抱紧它,轻声说:“蒙此大祸,家里总得有人撕心裂肺,而家母年事已高。”

裴兰桥点头说:“娘子深信陛下。”

“妾深信侍郎。”杨观音抬头看他,目光明亮,“妾知道,倘若蒙此大祸,侍郎不会袖手旁观的。”

裴兰桥笑道:“娘子错看我了。官场中人明哲保身,我并不是个仗义直言的人。”

杨观音轻声问:“是吗?”

裴兰桥却说:“到了。”

轿子一歪一放,已稳稳落地。裴兰桥打开帘子,果然是杨府前一双石狮子。他手心似出了层汗,双手揉搓了一会,方道:“娘子装昏即可,我使人抬娘子下去。”

杨观音便从轿中躺倒。裴兰桥正打帘往外探看,逆着光,杨观音看见他的乌黑鬓角,喉结并不突出的优美颈线,和微微汗湿的朱红领口。她轻轻叫一声:“裴侍郎。”

裴兰桥转头看她。

“杨家倘若能渡过此劫……”她捧着手炉,似终于下定决心,“妾还有些话,想同侍郎说。”

裴兰桥凝视她许久,伸出手,替她拉了拉滑落的衣衫,点了点头。

***

“立后?”

秦灼还没说话,萧恒立刻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李寒几乎是闯进甘露殿,先灌了一碗茶水,按一下手,说:“陛下,您先听臣梳理因由,捋清步骤,可以吗?要一锤定音,起码也得把锤子捏在手里吧。”

秦灼没理萧恒,直接道:“你说。”

李寒得令,从对面寻了把椅子坐下,正色道:“臣之前劝陛下从长计议,因为汤氏族系庞大,难以一网打尽。但这几日臣发觉,并不需要全部拔除。”

“汤氏的根基是两点:商贾和宗田。陛下改土地制,宗田已废,便只剩下第一个。”李寒道,“汤氏财源主要在茶丝商务上,因其世代经营,江南织造基本成了汤家世袭,再连同输往塞外的丝路之业,形成了一个生产到贩卖、由商到官的完美闭合,在地方很有积威。为了巩固势力,他们姻亲多为当地官僚和军队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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