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我从来放心。”秦灼只应了一句,也再无话。
他的烫伤没有大碍,便由萧恒执了手涂药。萧恒看了眼冰鉴,道:“吃了这么多€€€€阿€€到底小,仔细肚子痛。”
“哄他吃药。蜜煎不能吃,吃了就要咳。”秦灼不知哪里生的邪火,“冰是走的我的供奉,我儿子连点果子都吃不得了?”
萧恒手势一顿,还是将药抹匀,给他吹了吹伤处,道:“少卿,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
秦灼抬眼看了他一会,忽然道:“我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萧恒抱住他肩膀,刚要说话,忽见秋童急急赶进来,躬身道:“前些天下了大雨,皇陵坍塌,今日抢修的报上来,说……”
他觑了眼秦灼,将身压得更低,“肃帝秦淑妃的陵寝,是空的!”
***
肃帝元和六年秋,淑妃秦氏病逝。其兄秦文公北上启妹灵柩,亦暴毙长安。
京中曾有传言,淑妃未死,而是私奔。
秦灼由萧恒包扎伤口,拧眉道:“姑姑未嫁之前,似乎有过心爱之人。但确切是谁我也不清楚,已经这么多年过去,知道的只剩下老人了。”
萧恒便问秋童:“为故淑妃守陵的都是谁?”
“只一个随媵,貌似是淑妃的陪嫁,”秋童想了想,“叫明香的。”
“我入京时曾去拜见,明香姑姑生了肺病,没有见成。”秦灼又问,“肃帝宫中嫔妃,如今还剩下几位?”
“不过七八位了,”秋童掰指头算了算,“位份高的在怀帝朝便殁了,见过淑妃的……约莫只有一位宋昭仪,还在后宫里。”
见他欲言又止,秦灼问道:“有什么不对?”
秋童略作思索,上前拱手道:“这位昭仪宋氏,是故燕国的昌平公主。当年肃帝灭燕,妃嫔宗女多充后宫,她正是其中之一。奴婢只听闻她是制香好手,肃帝十分喜爱,当年依稀还有的雅号,叫‘香夫人’。”
秦灼久久不语,萧恒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
“燕地位于秦之北,梁之南,当年肃帝灭燕,燕君曾向我父求救,”秦灼说,“阿耶多番考量,未曾援手。”
对燕人来说,大梁是灭国仇敌,南秦是隔岸观火。
国恨家仇。
萧恒问:“你怕她的话不能尽信?”
“兼听则明吧,”秦灼挥手叫秋童退下,转头对萧恒道,“这位宋昭仪,我回来后亲自拜见,你替我安排吧。”
萧恒没有理由阻拦,“你放心去。”
秦灼欲言又止,只伸出没有烫伤的右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说:“我今天脾气不好。”
萧恒轻声道:“好着呢。”
***
天子葬阳陵,后妃、功臣可陪葬墓旁,秦淑妃正是其中之一。
秦灼赶至阳陵已经入夜。皇陵坍得厉害,陪葬器物也零落成泥,玉瓷的碎骨头摊了一地,散着死人腐烂的气味。秦灼往淑妃棺前去,里头果然是空的,连人都没躺过。
守陵内侍得了招呼,忙提灯给他引路,“明香姑姑在这边候着呢,还劳烦大君纡尊降贵亲自走一趟……哎呀,您仔细脚下。前几天下了暴雨,这路都是泥。”
外头搭了几间矮房,里面昏灯一盏,一名四十上下的宫人向他拜倒,“大王千岁。”
秦灼忙去搀她,道:“您是伺候姑姑的老人,是我半个长辈。”
明香凭他双臂站起来,仔细端详他眉眼,含泪笑道:“像,是像。大王眼睛嘴巴像夫人,模子像您阿耶。远远看着,跟淑妃也有三分像呢。”又抬手比划道:“妾随淑妃北上那年,大王才那么大一点,知道她要走,还拉着衣裳哭了好久。现在也成家立业了,她如果看见,不知欣慰成什么样。”
秦灼扶她坐下,握住她双手,轻声说:“我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明香长叹口气:“大王想知道什么,问就是了。”
“您同先淑妃是闺中好友,”秦灼沉吟片刻,“她当年,可曾心有所属?”
明香闻他此语,骤然一惊,眼睛凝在他面上一瞬,终究重重颔首,颤声道:“是。”
秦灼攥了攥手指,“那人是谁?”
“正是家兄。”
明香深潭般的双眼忽被搅浑,两行浊泪滑下脸庞,似冲落了脂粉。她说:“妾姓苏,兄长苏明尘,是文公驾前近侍,您阿耶兄妹的竹马交。”
苏氏为南秦大族,更是文公股肱。后来秦善篡权,苏氏不顺逆贼,备受秦善打击。秦灼哑声道:“敢问苏姑姑,淑妃可曾与令兄……许过婚姻?”
“他们认识得早,那时候,妾尚在阁中,”苏明香语气追忆一般,“淑妃英姿飒爽,马术不让男儿。那年妾约莫十五六岁,金河边上,她穿一身大红骑装一马当先。经过阿兄马头时,她从怀里掏出一顶金冠。”
秦灼呼吸一紧。
苏明香苦笑道:“您也知道,我们南秦有抢婚的习俗。姑娘骑马戴金冠,在场儿郎均可求娶。她落在谁的马背上,就是谁的夫人。那天阿兄和她一骑同归,妾笑着叫她阿嫂,她也应了。大王,您的姑姑是妾见过最美的女人,而那天是妾所见过她最美的时候。衣裳红得像嫁衣,冠子金得像太阳。我们起哄,她一点也不臊,就在马头上接吻。文公也在场,携着您的阿娘在一边笑。妾以为,这就是成了。”
“可第二年春天,梁肃帝求娶的诏书下来,文公便将她嫁到了长安。妾作为媵女,兄长作为护卫长,一齐北上。我……妾甚至对文公怀过怨望。妾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拆散他们?既然拆散,又为什么要阿兄作陪,将自己未婚的妻子拱手送给别人?”苏明香攥紧裙角,“淑妃入宫当夜,妾的兄长望着朱墙。他训斥了妾,他说:‘大王很难做,都是身不由己。三娘……她做天子的御妻,总比跟着我好。’妾以为他平复了,直到他问:‘阿香,多没用的男人,才会送嫁自己心爱的女人?’大王,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没有哭,眼泪却流了一晚上。”
秦灼给她倒了一碗茶,她接在手中,并没有喝,“您有没有听说过,淑妃玉殒的前一年有了身孕?”
秦灼颔首,道:“我依稀还有印象。姑姑书信传来,阿耶高兴了好久。”
“淑妃和家兄都善琵琶。南北琵琶各具风骚,家兄便留在劝春行宫,做了乐师。当年肃帝驾幸劝春,淑妃随侍。他们……偷偷见过几面。”
秦灼试探道:“那个孩子?”
苏明香满面泪痕,重重点了点头。
秦淑妃北嫁天子,琵琶别抱。
怪道如此。
苏明香睁大眼睛,似能重回她描述的晚上,二十年前,那个细雨缠绵的春夜。她说:“阿兄出来前撞见了妾,他们没敢进殿,外头一大丛牡丹开得正好……妾赶过去,淑妃正系着裙子大汗淋漓……她将钗子拔下来抵在我脖子上,极冷静地看着我,说,要么死,要么闭嘴。那支凤钗是阿兄送她的,她一直戴着。我哭着问她,把阿兄当作什么。她坐在牡丹花里,眼望着夜色,语气十分坚定,说阿香,我一直当自己是你的阿嫂,到死都是。”
秦灼静了很久才再次开口:“他们私奔了?”
苏明香摇首,道:“他们被发现了。”
“肃帝暴怒,亲手将淑妃缢死。但他并不知道那人是我阿兄。淑妃生产后,只来得及将孩子交给妾。”
秦灼尚未从震惊中走出来,“那孩子……还活着?”
苏明香目中含泪,“是个小娘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第82章 七十七 梦魇
长安三月,多事之春。
裴兰桥依律归整四名杨氏族人的卷宗,出于尊敬,手抄一份交与杨韬过目。下马却见府门大开,里面嘈嘈杂杂,乱作一团。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就跑出来,裴兰桥忙拦手问道:“这位小兄弟,敢问贵府国公……”
那小厮却撞开他往外跑,焦急道:“死人啦!我不同你扯,我们家娘子上吊了!”
群臣上奏立后之际,这位皇后人选竟自行缳首。
裴兰桥撩袍就进,果见院中乱哄哄一团。檐下灯笼撞得一荡一荡,婢女端水,小厮扶帽,还有女人痛哭的声音:“你个傻孩子,你做什么!送你进宫做娘娘,又不是送你下地狱,难不成爹娘是害你吗?”
他从院中立定,见东阁子门户大开,梁上投下一条白绫,一个十七上下的女孩正踩凳拉着绫子,将脖颈送进去。她面色涨红,高声道:“宫里是死人的地方,连着四代,没一个皇后有好下场。是我要嫁人,你们有没有问过我!”
杨韬叫杨峥扶着连连顿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礼数!”
“礼数。”杨观音满面泪痕,“阮家嫂嫂嫁给堂兄,也是守的礼数,结果呢?活活打死!天子是君父,女儿如蝼蚁。他要么脾气暴戾,要么身有隐疾,不然何至于二十六岁都没老婆!”
杨韬听得此言,简直气个仰倒,只用手指着她,连声道:“不要管,都不要管!让她上吊,要么我活活勒死她!我从小把她当男孩儿养,叫她跟哥哥读诗书文章,全读到狗肚子里,半点礼义廉耻没有!”
“你叫我读书,为什么要我认命?教我时当男孩儿看,到头来还是把我做物件!”杨观音苦笑道,“既然如此,不如不教!”
杨夫人闻言忙扑在他脚边,放声哭道:“你要杀她,我也不活了!”
杨韬见老妻胡搅蛮缠,恼得连捶膝盖,“是我要杀她?是她自己要死!”
这一锅粥沸了许久,裴兰桥才上前揖手,仿若无事发生般道:“下官见过温国公。”又向杨峥点头示意,“杨兄。”
杨韬见来了人,忙掩了掩面,勉强笑道:“小女不懂事,叫侍郎见笑了。”
“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裴兰桥望向阁内,“可否让我同娘子单独说几句话?”
杨峥轻轻点头,对父亲道:“外人来劝,她或许还听几句。”
杨韬也是无计可施,长叹一声,向裴兰桥一抱手,道:“小女顽劣,叫裴侍郎见笑了。您若能劝她几句,老朽感激不尽。”
“岂敢,”裴兰桥躬身还礼,“略尽绵薄之力。”
众人散去,裴兰桥便要上阶。杨观音却未出言阻止,只站在凳上拉着白绫,擦干眼泪看他。
裴兰桥立在她面前,定定打量一会,却也不劝,迳自往案边拾了只未碎的盏子,倒了盏茶,道:“依我所见,娘子是怕死的。”
杨观音倒也不怒,只道:“侍郎莫小瞧我。”
“娘子的缎子,挽的是活扣。”裴兰桥从一旁站着,边呷茶边道,“如果真要‘就义’,我可以助娘子一臂之力,教娘子打个死结。”
杨观音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瞧他,不一会便扑哧笑了一声:“侍郎说得对,我的确不想死。为了一桩婚姻舍弃一条命,不划算。”
裴兰桥点头附和,“不划算得很。”
杨观音将白绫一摔,穿好鞋跳下凳。一身月白襦裙一扬,似天鹅欲振的双翅。她红肿着双眼笑道:“这是妾闹的家丑,让侍郎见笑了。”
“我的确有疑问,想要请教娘子,”裴兰桥反客为主,倒了另一盏茶递给她,“娘子如此反对,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杨观音接过盏捂在掌心,道:“没有。”
裴兰桥抚着盏沿,温声道:“娘子知我来劝,却不曾迁怒。由此可见,娘子是知礼义、识大体的女子。”
还不待他说完,杨观音便笑着打断:“谁家识大体的娘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识大体的女子被逼到如此地步,只是一句话:别无他法。”裴兰桥又给她满上一盏,“我是外人,过耳便忘。有什么,娘子可以同我说。”
杨观音小口小口饮着茶水,“我与侍郎不过两面之缘,杨家与侍郎亦是仇敌,侍郎不必如此。”
裴兰桥疑问道:“两面?”
“正月初五那日,我在屏风后面。”
裴兰桥点点头,他瞧着茶水,里头似泡着回忆,“我有个姊妹,与娘子很像。我见娘子,便如见了她一般。”
他目光落在杨观音脸上,却似透过她的面孔看向另一个人。挽双鬟,穿罗裙,是个女孩儿。
他遗忘她许久了。
那个女孩,笨拙地学不会刺绣,却对书卷过目不忘。父亲翻着她的窗课和女红叹气:“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书,以后不要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