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83章

“地还是要的,”杨峥终于开口,“皇庄土地仍归陛下所有,但付与农户使用。每年只需多交二斤粮食,作为州府备用粮。”

杨观音皱眉道:“但皇庄是天家私产,所有粒子、粒银都是给陛下和宫中的补贴。如今不但不收租税,连这二斤粮的零头都充作公用,岂不是损己利人?”

杨峥深吸口气:“就是损己利人。”

杨府空气沉下来,一时静悄悄的,只听得起此彼伏的呼吸声。

半晌,杨观音才从胸腔中挤出一口气:“陛下竟然……这样大的心胸!”

“陛下变革分地之法时我就有所预料,以为只是分给百姓荒地,最多减免几年赋税而已。没成想……”杨韬握紧茶盏,“天子如此,幸是不幸啊……”

杨观音不解道:“依女儿看,损人利己易,损己利人难。陛下如此,当是万世难出之圣主,这是大梁之幸。爹爹何处此言?”

杨韬苦笑道:“你是女儿家,不明白。陛下想对世家下手不是一日两日。如果贸然出手,只怕群臣不忿。所以雷厉风行,先从自己开刀。天子以身作则,尚且舍身以济天下,再对世族如何,我们便不能说话了。”

无话可说。

杨峥沉默半天,这才道:“陛下出身草野,对百姓疾苦深为体察。虽居庙堂,然年年下访,岁岁亲巡,古往今来未曾有之。登基以来又陆续下放官员外任……儿揣测,天子早就生了为庶民争利之心。”

都说君臣如鱼水,萧恒眼中居然只有民。

杨峥想起什么,双手都有些颤抖,忽然问父亲:“爹爹是否记得,陛下登基之前曾出的传言?”

杨韬眉头猛地一跳,“你是指……”

“废皇帝制。”

杨观音是闺阁女儿,从未听此言论,一时惊得无话可说。

杨韬正欲开口,忽听门外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传报:“国公爷,咱们姑爷在路上,上柱国许老将军、礼部汤尚书、右补阙夏大郎君……哎唷,还有邓府、王府、崔府,各位相公都到前堂,要找您议事哪!”

杨观音胸中一跳。

京中八姓,齐聚一堂。

***

朔望大朝,三月初一,秋童打开甘露内殿的帘子,先抬手给批了自己一下。

阿双被唬了一跳,笑道:“秋内官,这是什么习俗?”

“嗨,哪里。许是这两天没睡好,眼皮一个劲地跳。”秋童笑着跟她进去,先被兰麝香气冲得蒙头蒙脑。

阿双登时红了脸。如今夜间寒冷,不好开窗,他二人闹完,秦灼便要焚香散气味。一般是点些安息,清淡又好闻,中夜燃了,等日头一露,空气便澄澄得似块玻璃。而今这香料又烈又浓,显然是为了遮掩味道,只怕二人胡闹到近天明。

怪不得秦灼昨夜遣她去陪太子,原来早有预谋。

入殿先见一面一人高的铜镜,上头雾蒙蒙的,依稀还有淡淡的指印。里头照着四片打起的帐子,收整的霞光般。床上被茵揉成一团,地上毯子也湿皱着。阿双低头一看,脚前翻着一只织金帛屐,另一只隔了老远地躺在床边,正被萧恒拾起来,给秦灼穿在脚上,口中道:“今日大朝,都知道你在京中,要么我知会渡白一声给你告假,你再睡一会。”

秦灼这次进京是受封太子太师,光明正大的由头,是故未曾掩饰。但总不能从甘露出来,与天子同辇上朝去。不是个事。

萧恒穿衣从不叫人服侍,如今已穿戴妥当,只差冕没有戴。秦灼却没什么精神,整个人恹恹的,由他半跪着套鞋,自己便将外袍胡乱脱了。阿双一见他前胸后背的印子更不敢瞧,忙低头将他朝服鞋子捧上来。

秦灼眼都没睁开,道:“知道今天有事,你还折腾。”

萧恒摇头失笑,到底当着阿双,没说他什么,只道:“那我再不折腾你,行不行?”

秦灼醒了几分神,自己立起来系腰带,半玩笑道:“不折腾我,陛下要折腾谁去?”

萧恒道:“镜子。”

秦灼脸腾地一烧,挥一只玉带€€就掷他。吓得阿双忙拦道:“大王怎么冲脸砸呢?”

话音未落,便见萧恒掌心握着什么放下手臂,走到他跟前,将腰带给他扣了,笑道:“小孩子脾气。”

“那是你儿子。”秦灼只草草搽了口,边往外走边从案上拿了马鞭,“牵马。”

萧恒忙吩咐秋童:“给大君备辇。”

秦灼却不听他,说话间已走到殿外,翻身跨上元袍,道:“我还得绕半个宫城€€€€朝上见了!”

许是怕萧恒说他,只闻马鞭一响,角门一开,人便没了行踪。萧恒摇头笑了声,从秋童手中接过冕旒戴上,对阿双含糊其辞道:“东西早备下。”

***

自打萧恒登基以来,秦灼站班倒是头一次。李寒看热闹不嫌事大,老早就在殿里等着。好容易秦灼一路寒暄过来,他才插得上话,向萧恒空着的位子示意:“这么晚?”

秦灼模糊道:“有家有口的。”

李寒见他情态心下明了,便不多问。

秦灼既是诸侯之首,又是太子之师,自然得从前头站。萧恒故意和他错开时间,晚了一刻才入殿上朝,往秦灼处稍微分了点目光,随即若无其事般滑过眼去。

李寒只做没瞧见。

议事照例是他打头,果不其然,渐渐往世家身上去了,但并未对本宗动刀,只点了其中几个旁支说话。李寒还是懂得循序渐进。

今日除了多个秦灼,似乎没什么太大不同。待流程走到“有事起奏”,汤住英便从中出列,持笏版道:“臣有事启奏。”

“臣闻凤州知州奏报祥瑞,有凤凰降世,此为大吉。臣以为,这是上天垂询,需行凤仪。”汤住英道,“陛下登基四载,虽立东朝,却无后宫。天下无母,臣子不安。温国公有次女及笄,京中远闻令名。臣再拜陛下,请立皇后。”

他话音一落,众臣纷纷出列,高声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李寒看秦灼一眼,见他仍持笏立着,脸上看不出情绪。萧恒也未露喜怒,又问杨韬:“既然语及温国公€€€€杨卿,你以为呢?”

杨韬便出列下拜,“小女资质粗陋,岂敢受天错爱。然众位同僚立后之请,臣以为可行。陛下正值壮年,自当选取淑女立为国母,繁茂后嗣,以安社稷。”

秦灼垂着脸,还是不说话。

萧恒并没有问李寒怎么看。因为这件事,李寒也无话可说。

君王不得偏爱后宫,但君王更不能没有妻子。如此下去,天下不安,是件棘手的大事。

萧恒不肯立后,于理是不肯受外戚掣肘,于情则是秦灼。如今有了萧€€,儿子更是占了大头。来日中宫诞育嫡长,萧€€则以庶孽居尊,危如累卵。再有外戚加持,他一个生母不明的庶长,难有善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萧恒倒扣了茶盅,秋童见了,便上前道:“太子殿下起了高热,请陛下速速过去。”

如此便退了朝,萧恒从后殿等凉了两盏茶,李寒才走进来,道:“后面没人,大君回去看殿下了。”

见萧恒不说话,李寒便问:“陛下知道此番世族请求立后,所为何事?”

“交易。”萧恒沉下气来,“我用分地来逼他们,他们就用立后来逼我。我猜世族心思,是想两厢折中。”

“但如此一来,立后一事就成了陛下的软肋。以后世族但凡有事要挟,都要拿此开口。陛下岂非要一直妥协?”

此事要仔细计量。

李寒又道:“且臣以为,这只是其一。陛下侵削世族之意,诸公必然有所察觉。他们发现,陛下与他们并非利益一致,甚至立场相对。为了阻止陛下行动,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联姻进行利益捆绑。陛下如立世家女,所生亦算半个世家子,陛下就算为了妻儿,也要有所退让。”

他沉吟片刻,还是道:“便如陛下为了大君与太子,对诸侯的退让一样。”

萧恒抬起脸来。

“玉龙岩,五个汤沐邑,陛下奉皇元年南下与秦温吉谈判,又赐了自铸钱的特权,”李寒目光凝在他面上,“平世家易,削诸侯难。若是没有这层私情,陛下与大君,终有一战,终有一死。”

他在萧恒开口时深深一拜,“臣言尽于此。”

第81章 七十六 前尘

秦灼赶回东宫一瞧,底下又生了炭火。萧€€竟真窝在榻上,见他来眼珠一亮,叫了一声:“阿耶!”

阿双边铺被缛边道:“殿下跑了一身汗,嚷着热非要脱外袍,这一会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妾去煮药,殿下热热地吃了,还是再睡一会好。”

秦灼探了探他额头,不热,这才松了口气:“他从小就好吃药,只怕将来做个药罐子。小孩儿哪有这些事,喝两口热茶就好了。”

阿双正给萧€€脱鞋,闻言争辩道:“哪有给孩子吃茶的?何况殿下这么小的人,最容易风寒侵体。大王做阿耶的,不说多看着,还瞎起哄。还没有陛下像样。”

秦灼闻言乐了,坐到床上把萧€€抱起来,问:“儿子,叫你爹给你做娘成不?”

他穿得厚,身上暖,萧€€便往他怀里钻。秦灼拿朝服把他兜住,只露出个小脑袋,叫萧€€手脚并用地缠在身上。

熏笼热着,暖香陶陶,萧€€眼渐渐睁不开,小声道:“可是,可是阿爹答应阿耶,不找娘娘的。”

秦灼眉头动了一动,慢慢拍着他,轻声说:“是,阿爹阿耶永远陪着阿€€,阿爹不找娘娘。”

阿双已退下去,外头太阳好,金洋洋一片,似一幅捕虎的天罗地网。萧€€呼吸平稳,小小的气流吹在颈上,发丝般挠着。整个人小猫似的,一个劲往他怀里拱。

秦灼抱着他,静坐了一会,便把他塞到被团里,把炭火拨了拨。

“阿耶。”

秦灼回头,见萧€€把眼睛张开,昏昏沉沉说:“臣错了,以后不乱脱衣裳了,你不要生气……”

“好孩子,”秦灼温声道,“阿耶怎么会生你的气?”

他替萧€€掖好被角,将儿子额前髫发轻轻拨开。萧€€眼睛渐渐合上,睫毛颤动着,似一双溺水挣扎的小手。他咕哝道:“你别难受……”

秦灼眼皮剧烈一跳,气息竟有些不稳。

这孩子,什么都知道。

他心乱如麻,见榻边放了只汤婆子,便提了铜壶灌着。

如果萧恒立后……他和皇后同居立政,或许一年半载不会同床,但时日一久呢?等皇后有了孩子,萧恒有了嫡长呢?他还会把阿€€看在眼里吗?阿€€是自己的一块肉,但他的身世如被天下知道,那就是孽障。万一皇后得知,她会不会拿阿€€做文章?而他现在是梁太子,自己一个诸侯,怎么带他走?但他又是阿€€,自己怎能不带他走?

一个声音问,那萧恒呢?

秦灼早就有了答案。

天子立后,就是他们分别的时候了。

他打了个哆嗦,壶没提稳,直接将沸水浇到自己手上。

极度的炙痛叫他想立刻丢开手,却怕吓着儿子,强忍着没有掼。秦灼将东西轻轻放下,这才拔腿出殿。

宫里桑树结了葚子,萧€€爱吃得很。一下子吃不完,秦灼便弄了点冰在外殿给他湃着。如今刚想浸手进去,腕便被人扼住。那人急声道:“怎么烫的?烫了就要冰,手不想要了吗?!”

秦灼还不待说话,就被小股水流浇着,浑身一个激灵,焦疼感也缓和不少。他回过神,忙道:“阿€€睡了,你小声些。”

萧恒冕上珠帘纠结在一起,脸被阳光一割,颧骨像一条金色伤口。秦灼深吸口气,张了张嘴:“我……”

萧恒问:“什么?”

秦灼像吞下什么,只说:“我手疼。”

萧恒便压着声音往外叫人:“再端凉水来,还有烫伤膏药,要快。”

凉水淅淅沥沥,他们好一会都不说话。终于,萧恒边看着水流边开口:“今天他们的摺子,你全不要听。朝臣就是这样,私事而已,冷一段就过去了。你放心,我会找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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