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 第80章

秦灼好笑,见他小心翼翼推开殿门,又蹑手蹑脚跨进去,自己也配合,脚步放得也轻。

不出所料,两仪殿内室榻上坐着两个人,奏摺书卷堆了一床,还有壶酒。

萧€€看清是谁,啊了一声。

萧恒正从那堆摺子里找着什么,边道:“外放的也快回来了,你拟个章程,开朝前让他们来见我一趟。”

那人道:“当年任世家子为京官,外放平民子弟去地方,世族还以为陛下妥协,白高兴两三年。”

萧恒拿起一封摺子看,又放下,道:“京中粉饰得好,要做事,总得先去下头看看€€€€裴兰桥的摺子你见了没有?”

那人便帮他一起找,正抬头见了秦灼父子,一不行礼二不问安,只伸手拍了拍萧恒膝盖。

萧恒便转过身,见了那人仍未回神般,轻声道:“回来了€€€€这么早?”

秦灼笑道:“还早呢,过年了。”

萧恒笑了一声,放下摺子站起来,又问道:“怎么不回去休息?先带着阿€€吃着,我们料理完这些就过去。”

“先别急,”秦灼见萧€€往自己身后躲,只笑道,“今天这事,陛下打算怎么解释?”

萧恒有些疑惑,“今天这事?”

秦灼转口把小太子卖了:“儿子孝顺,领我来捉他爹的奸。”

萧恒一怔,指名道姓地叫太子:“萧€€!”

萧€€从秦灼身后露出一个脑袋,戴着兔皮帽子,又嗖地缩回去,小声说:“不怪我呀,我没有看清。”想了一会,又强词夺理道:“不管!陛下,你这个负心汉薄情郎!”

他这一声不只萧恒,连秦灼都愣了。殿中寂静片刻,忽地爆出一阵大笑。

秦灼笑着将他推出来,问道:“殿下,你哪里学来的唱词?”

萧€€也不理,只蹬蹬跑到他爹跟前,拽着萧恒手说:“陛下,你亲口跟臣说过,只和阿耶一个人睡觉!一言九鼎!”

秦灼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人也清了清嗓子,道:“臣什么都没听见。”

萧恒只能从他身上找补,便指了指身旁,正色道:“叫人。”

萧€€扁扁嘴。萧恒便加重语气道:“阿€€。”

萧€€只得磨磨唧唧向那人拱手,叫道:“老师。”又想起什么,理直气壮地对萧恒道:“老师教臣,君子一诺千金,人君一诺,价值连城。陛下今日可以哄骗阿耶,明天就能哄骗我们大梁百姓,莫以恶小而为之。”

李寒点头道:“秦大君一方诸侯,陛下哄骗他如同以烽火相戏,此恶不小了。”

萧€€被他奇怪的点绕进去。秦灼也不管,乐得看热闹。还是萧恒再打趣:“殿下,如是老师从你阿耶内寝里出来,你会不会讲给阿爹听?”

萧€€疑惑道:“为什么要讲给阿爹听?”

李寒大声咳嗽起来,笑得断断续续,道:“谁生的和谁亲啊。”

萧€€解释道:“我阿耶没有对阿爹许诺呀,从来都是阿爹拦着不叫我和阿耶睡,阿耶说晚上抱着臣连汤婆子都省了。”

居然很有道理。

李寒往旁边一瞅。没成想有人在外是个皇帝,在家连个汤婆子都不如。

萧€€再接再厉,拽了拽秦灼袍角道:“阿爹和老师一起睡,那、那今天晚上,阿耶和阿€€一起睡好不好?”

秦灼看了眼萧恒,大笑道:“殿下说的是,全依殿下。”

李寒安慰地拍拍萧恒后背,也站起来揖手道:“天色不早,臣先告退。世族圈地之事裴兰桥已写好奏疏,陛下慢慢看着。”

见他要走,萧€€忙跑到他跟前,一双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李寒看向秦灼,便蹲下。身微张开双臂,“臣僭越。”

萧€€扭股糖似的钻进他怀里,和他咬耳朵:“老师也留下来好不好?”

李寒笑道:“留下来罚殿下抄书吗?”

萧€€往后缩了缩,还是道:“抄书也可以的,字少一点就可以。”

“臣教殿下一句话:,需日后领会得€€€€小别胜新婚。”李寒笑着和他咬耳朵回去,说罢便将他放开,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秦灼,“臣的新春供奉。”

那是一部书稿,萧€€踮脚看封皮,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奉皇遗事》。”

秦灼笑道:“你那部《元和玉升》作得长,我去年才看完。这本倒薄了不少。”

李寒也笑道:“奉皇年才开了个头,剩下的臣正写着,大君想瞧,臣每年完稿就送一段过来。”

“我可算知道你学生这些套话跟谁学的了。”见李寒告辞,秦灼向殿外嘱咐,“雪怕下大,给大相拿把伞。”

他回头,正见萧恒走上来。两人挨得极近,秦灼便往后一闪,正好挡住萧€€眼睛,轻声道:“你儿子在。”

萧恒将大氅给他解下来,只捏了捏他冻红的耳朵,柔声笑道:“新年快乐。”

萧€€闻言也挤到他们中间,仰着脸叫道:“新年快乐!”

外头烟花放了,夜空被照亮,连同秦灼如含波光的眼睛。他握住萧恒的手,轻声说:

“新年快乐。”

***

自太子两岁移殿后,守岁皆在东宫。他们两个坐在屏风外,秦灼拨弄炭灰,萧恒就剥芋头给他吃。

殿门没开,夜里香鼎也是空的,只是梁楹皆结红绶,瓶内也新插上青松枝。细语喁喁,炭火轻响如爆灯花。

萧€€参与不了守岁的活动,不到亥时便从秦灼怀里打瞌睡。半梦半醒之际,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挪到榻上,而屏风上皮影似的人形凑近,人头重叠在一起。

他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动。

抵在屏风上的人似乎是阿耶。他背部的白虎纹样被灯火透出来一点,似丹红陶器的泛黄图腾。屏风像被一下一下缓慢地楔着,咯棱、咯棱、咯棱地响,阿耶被捂着嘴,极痛苦地喘气。

阿爹小声道:“莫叫唤,阿€€在里头。”

阿耶像含着什么东西,囫囵着道:“当着儿子,你……你什么东西……”

阿爹似笑了一声:“别不讲理,是谁撩拨?”

阿耶低低叫了一声。

萧€€撑开眼,勉强认出举在阿爹头顶的是阿耶的双脚,一只尖尖的,看来还穿着舄,另一只脚趾的影子反覆蜷缩。屏风每晃一次他都听见阿耶咽下一半的哽。咽,他断定阿耶在哭。

他就这么醒了过来。

萧€€心里很难过。阿爹和阿耶平日里和和气气,但大过年的,阿爹居然像审讯犯人一样审讯阿耶,这叫萧€€难以忍受。

他从榻上爬下来,光着脚跑出去揉着眼睛大哭:“你们不要打架好不好。”

如果萧€€没有把眼睛挡住,他一定会疑惑:阿耶的下裳为什么和阿爹的玉带一起扔在地上,阿耶为什么把腿架在阿爹脖子上,阿耶的脸为什么这么红,他满脸泪水,为什么依旧这么快乐?但他揉着眼,只听见阿爹和阿耶几乎同时发出的低吼。

阿爹当即拾起大氅把阿耶盖住,抱起他便往里走,道:“阿爹和阿耶闹着玩呢。阿爹怎么舍得打阿耶,是不是?”

萧€€咕哝道:“那,那阿耶为什么要亲嘴呢?他只亲阿€€的脸,阿爹也是。”

阿爹不料他这么问,眉头舒了几分,声音很柔和:“是喜欢。”

萧€€便追问:“你们不喜欢阿€€吗?为什么不这么亲阿€€?”

这时,阿耶隔着屏风喊了一声:“六郎。”

他的声音有些哑,说了一句萧€€听不懂的话:“留里面了。”

阿爹把他塞回被子团成团,自己擦了擦手再往屏风前去。阿爹好像半跪下给阿耶系衣裳,说:“先待一会,我看着他睡着。”

这成为萧€€被排除在外的神秘活动,但作为太子,他很有探索未知的勇气。他今夜睡得很晚,但装睡得很成功。这是他一生中最杰出的一次越狱:当阿爹以为他睡熟后,他蹬着鞋子,偷偷随他们溜进寝宫。

于是他得以在此夜撞见双亲的亲吻,在他还不知道亲吻是什么的时候。

甘露殿中,帐子全叫阿耶换成茜色纱罗,是入池的霞光、粼粼而澄透的胭脂或酒。他看见床帐撒落,映着阿耶披散头发的身形。阿爹仍束着髻,枕着右臂倚在被衾间,和阿耶低声说什么话。

阿爹问,继续?阿耶笑道:陛下,这么问€€€€你是不行了吗?

阿爹定睛看他了一会,抬手抚上阿耶的眉骨,鼻梁,最后是嘴唇。阿耶头微一偏吮。住了,阿爹的动作便有些僵,像阿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的拇指从阿耶双唇中滑出来,阿耶像仍仔细端详他,而阿爹却莫名受不住考较,慢慢坐起来。

红色的波浪与夜色,多年后的太子蓦地想起红尘二字。肯将红尘脚,着我白云屦。*阿耶也穿上洁白的鞋履,他和阿爹的皮肤在今夜变作红色。他们红色而脚趾光裸。

阿爹捧住阿耶半张脸,含住他的下唇,一点一点将它濡湿€€€€像阿耶方才做的那样。阿耶仍坐在那里,直到阿爹的手指插进他头发,他才将闭上眼睛,将嘴唇契合到完全可以包纳二人口腔的空气。

他的手握住阿爹的后颈,将自己慢慢放倒,这样阿爹的身影就覆盖了他一身,一身一人重的红色影子,整个家国与山河的缩影。他将用自己的身躯承载这个,正如一直以来,正如现在。

三岁的太子退了出去,他并不觉得尴尬与羞耻,这也不是他这个年纪会有的反应。他将心中的异样封锁起来,等到奉皇七年他才找到了迟来的钥匙€€€€神圣。这在他主持祭祀时呼之欲出。

这神圣非九旒、九龙、朱舄、衮衣所施加,非祷词与臣工跪拜所施加。是时,他着朱衣黑裳,割血于酒,持五谷过顶,三叩三拜。天光似绛似€€,太阳落在他身后,以一种仰望的角度将他照亮。照亮他时先照亮了谷稻。众生之依存,民与吾之本。

他像找到源泉似,起身时忽然重窥那个透明的红夜:红雾、红雪、红幔、红烛,红色的目光与呼吸,他红色的阿爹和阿耶。阿爹红色的掌纹,阿耶红色的嘴唇。一枚鲜红的果实。可生赤乌,可生朱雀,可生山川,可生日月。他正是由此而来。简狄吞燕卵而商诞,姜€€步天迹而稷降。阿爹摘下红果,它滑入阿耶的腹腔。太阳泳于天地的羊水,他趟在其间,孤身赴虞渊,那传说中孕育太阳的子宫。眼前怪石经他一握,化作自雕梁坠落的燕泥,他的手指被洇成红色。他拈着那点红色坐到太阳的襁褓里,似坐进东宫的榻上。他正是那太阳。

太子立在祭台中央,将稻谷沾血酒,上香似的插入一只双耳香鼎中,鼎中所积非香灰而是泥土。臣子跪倒,山呼千岁,他捧衣袖登辇,两侧宫人放落珠帘,左右以羽扇障面。此时他似乎听闻辘辘远去的车声。太子正是在这时明白,一切都是由他染红。

这是他七年来较圆满的结业。他余下的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参透另一个问题:什么是红色。

阿爹的红弓松脱了阿耶的朱弦,这是生离;老师红色的心血从剑范里铸成兵器,这是死别;男孩的红匕首将案席割裂,这是欲啖而不能;他红色的眼泪哭干在京都,这是苦思而不得。或生或死或悲或喜,红色究竟是什么?

这问题将纠缠他很久,或以新生结束,或以死亡作止。

而那将属于白色的故事。

第78章 七十三 女郎

奉皇四年,正月初一,一夜宿雪未化,李寒便从两仪殿外等候。

萧恒向来守时,今日却待他喝空第三盏桃叶才来人。一见他便有些歉意地笑道:“阿€€今早有些发热,我多待了一会。”

李寒便问道:“昨日还好好的?”

“太医把了脉,说是风邪侵体,半夜着了凉。他阿耶守着,放我出来一趟。”萧恒勉强展颜,也端了盏茶吃,“今日有两桩事。第一件,我来给师傅奉束修。”

李寒笑道:“臣揠苗助长,可是早给殿下开蒙了。”

他是早定好的太子家师。萧€€出生不久,双亲俱不在宫中,竟是李寒带着他的时日长些。萧€€和他亲近,从小就叫他老师。年前李寒便教他认字,如今听萧恒口气,是要批个正经名头下来。

果不其然,萧恒放下茶盏道:“我欲请卿教他礼义,加太子太傅,官居从一品。不知渡白乐不乐意?”

这还得走流程。萧恒向来厌烦繁文缛节,除了对秦灼和萧€€。

李寒便笑道:“这可比臣这个从二品的大相值钱,臣不才,却之不恭。”又道:“东宫三师,太子太傅授文,太子太师教武,太子太保尽护卫之责。这二位人选,想必陛下已有定夺。”

“太保给梅子,也是从前定下的,”萧恒手指揩着茶盏盖,“太子太师,我想着,还得是他阿耶。”

“以后殿下大了,再要亲近诸侯,总得有个由头。大君往后北上,这也算个事由。”李寒颔首道,“这桩事了,下一桩呢?”

萧恒敲了敲桌子,道:“皇庄。”

李寒从椅子里坐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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